祭魂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清明时节，罗常带着行卷上坟，在自家父母的坟以及曾家人的坟前说了她们将要搬离同石县的事，以及行卷摘姓之事。她不需要拿这些事去问鬼神，不需要那些虚无的首肯，只要活着的人同意，这些事就能放手去做了。她来拜祭的目的，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一声罢了。

节后，她们便带着全部的身家迁去了永丰县，那些曾家传下来的书，自然也没被落下。

永丰县比同石县要大上一些，因所处位置不错，往来晋国与北凉之间的商人不少，罗常因此有了更多想要尝试的经营方式。

此前她在同石县卖的衣裳，有一些流到了这边的人手中，在得知她就是做出了这些织绣样式新奇的衣物之人后，她新开的铺子很快就变得门庭若市。

一年多后，店中的衣物多由她提出想法，交给雇来的绣工和缝工去做，她则将更多心思用在了与其他商户往来之事上。她从那些人手上买来各地的衣料，珍稀昂贵的会用来为例如潘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定制新衣，耐穿好用的则添点新意卖给普通人家。

随着生意做大，她家的衣裳还会借由那些南来北往的行商之手，卖去更多的地方。

尔后，罗常虽不用再自己辛苦缝制衣物，但她要费心的事却更多了，时常是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能满足客人们对新鲜之物的追求，她隔上一段时间还会前往汉川这类大城，看看那里的人都在穿什么，好学些新花样回来。

家中宅子换了更大的，家里人也多了起来，孙儒信便成了管家。罗常不想她太劳累，且觉得家宅不必太过奢华，所以只是换了间比以往宽敞些的，再雇了几个仆役供人差使。

行卷一日日地长大，前头的考试都顺利过了，在她十六岁的这一年，她准备参加院试了。不同于以往，现在的她不再是个想要每天缠着母亲说话的孩子，她理解母亲的忙碌，也有了自己想做并愿意花费时间专注去做的事。母女俩几天都见不上一面，说不上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了。

院试结束后，有一天行卷早早起了，天都未大亮，她收拾了下就要出门去赴几位好友的约。彼时，罗常也醒着，在自己屋里盘算了一整夜的账，方停下手，听到屋外有人跑动，去开了门，只来得及看到女儿出门的背影。她多日未见过行卷了，想叫住她说几句话，可眼前却突然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就这么倒在了门槛上。

那天，行卷是跑着回家的，再后来，家中四处都是白色，她自己身上披的也是白的。

那些天，她做了什么，印象都是模糊的。唯独记得很清的是，她要去做一件事，是她曾在父亲留的书里看到的。当初无意间翻到时，她只当是件奇幻之事，看看也就罢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而现在，她要去将那本书找出来，认真地再看一看。

据说头七之日，死去之人的魂魄会返家，之后便会去投胎转世。那天到来时，行卷一人待在书房里，入夜后，她看着自己的左手腕溢出温热的血，流入砚台。为了尽快有足够的血，她又补了几刀。

而后，她执笔，笔尖朱红，在桌案上画出了一个图纹，并念出罗常的名讳，许下心愿。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术成后，她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身体里又住进了一个人，彼此不说话，和平共处着。

她没有变成书上记载的人的样子，她既不癫狂，也不痴傻。

她只是忘了一些事。

但她记得，离开这间屋子后，她要将房门锁上，永远地锁上。

“姨娘，你想好怎么帮她了吗？”

这些往事，出自孙儒信，行卷本人以及罗常掌控下的行卷等三人之口。施净秋理清三方的说法，以及想到祭魂术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心里大致有了底。

“可以一试。”她答。

“师傅想怎么试？要做成这件事，应当需要行卷母亲本人出面才行吧。”殷殊连问。

“是需要行卷的母亲出面，但不一定非得是本人。”

“这话的意思是？”

“找个人假扮，代她出面，看不出破绽就行了。姨娘，我理解的对吗？”祁宁接过话。

“不错。”

那么，现在几人要面对的问题便是要由谁来假扮罗常，既要不露破绽，还能随机应变，应付当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

想到这，祁宁和殷殊连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施净秋，孙儒信在旁听着，思索后也看向了她，出言道：“道长与行卷的母亲身形相似，换上她穿过的衣服，再将容貌一改，我想应是无法分辨的。”

这事由施净秋来做本就最为稳妥，又听孙儒信这么一说，她便没有推诿，当场接下了这个任务。

改换容貌的事当然还是由祁宁来做，有孙儒信在旁协助描述罗常生前的样貌，施净秋顺利换上了新的身份。

在家等消息的行卷，傍晚时分，如愿盼来了她的母亲。

“娘这些日子是去哪了？我到处问都没有结果，可让我担心坏了。”一见了人，行卷立刻就搂了上去。

施净秋拍着她的肩背说：“是我忙疏忽了，前些日子因铺子的生意外出了一趟，没来得及和你们说，后来想起来了，这便一完事就紧赶着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是了，我也在想你或许是忙什么去了，现在回来了就好。你累了吗？要不要回屋休息？或者让人备些吃食？”

“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我还好，就是许久没见你了，陪我坐坐，说两句就行。”

“好。婆婆，您让人去备好茶水点心，然后也来和我们一同坐着说说话吧。”

“诶。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

三人一直坐到了夜里，有孙儒信在侧，施净秋应对起来便更不易出岔子了。行卷说起此次请来了三位道长，问及三人现今何在，施净秋回她说自己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过，也知道了他们在帮忙寻人，双方会遇上还是因为他们有了方向，于是一路寻来，见人找着了便送了一程，然后收了点报酬就自行离开了。

待到人乏了，施净秋让孙儒信先去休息，她则留下陪行卷回屋去睡。行卷长大后就再没让母亲陪着自己入睡了，难得有了机会，她在施净秋的陪同下，躺上了床。

屋里只留了一盏油灯，有床幔挡着，行卷眼前几乎是一片黑的，闭上眼，她仍能感觉到床边坐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施净秋坐了好一会儿，以为人已经睡着了，正想着要不要起身，就听到她忽然轻声开了口：“娘，我想问一问你，如果你没有生下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劳累。”

好半晌没得到回答，行卷睁开了眼，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从那人说话时的语气中猜测，她的目光或许如她的声音一般，有着绵延无尽的温柔。

“生下你是我自己选的，开成衣铺也是我自己选的，我之所以活得疲累，有因我自己的选择，亦有不由己的身世之故。就算没有你，我依旧很难过得轻松自在，也还是会选择经商这条路，为我自己。”

无声良久后，行卷又问：“院试后你离开的那天，我起得很早，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记得啊，我忙了一夜，听到外头有声音，便想出门看看，结果只看到了你急忙忙出门的身影，我还想叫住你来着。”

“那怎么没叫我？当时，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要去哪，想和你说一声，在外注意些，若是没别的事了，尽早回来。”

“我去赴几位朋友的约了，我在外有好好的，那天，我很快就回来了……”

与那一晚的感受类似，行卷并无强烈的不适，只是觉得这段时间陪着自己的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她也终于昏昏地睡着了。

天大亮后，行卷睁开眼，发现床边的人还在，正闭目休养。她心里有压抑不住的东西，艰难地张口，唤了一声娘。那人随之张目，伸出手覆在她的额头，回她：“醒了？”

行卷握住她的手，将其缓缓从额间带下。手从人脸上移开时，施净秋看到她的眼眶竟是红了。

她说：“道长，多谢。”

一愣后，施净秋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道长手上虽也生了茧，可我娘手上的，比您的还要再厚不少。”

听后，施净秋轻轻笑开了，说：“那这事，我便算做成了。”

在房门外坐了一整晚的祁宁和殷殊连，互相倚着睡过去了，醒来后呆呆地继续坐着，一直等到施净秋开门，见到人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回小娄山的路上，祁宁问施净秋：“姨娘是怎么知道要如何回答行卷的？就是你和她说的，是自己的选择那些话，你这都猜到还提前问过她的娘亲了？”

“当然不是，话都是我临时编的。”

“那万一这也是她的愿望之一，你这样回她就不担心会出事吗？”

“不太可能。”

“为何？”祁宁又问。

“行卷能用祭魂术召来她娘的魂魄上身，说明两人应是有类似的，想做而未做成的事。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想知道，她娘却不大可能在没有被问的前提下就想过。”

“她们想再见对方一面，把那天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出口，只有这件事可以确定是两人都想要做的，对吗？”殷殊连问。

“对，除了这件事，我也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可能了。后来的举动终归还是有些赌一赌的意思，还好没什么意外就成了。”

“啊？我还以为姨娘你是稳操胜券了，原来你也不是十分确定啊。”

“有合理和足够多的把握就行了，难不成你遇上问题了都要先确保自己绝对能成再去做吗？那我看你还是一件事都别做了。”

“也是，我可没办法保证有什么事情是一点变数都没有的，该尝试的时候还是得放手一试。对了，我想起行卷她娘给她摘姓的事……”

“怎么，你不想姓祁了？”

祁宁笑嘻嘻地说：“那倒没有，就是由此想到了另一种情况。姨娘你说，若是两人生下孩子后在其面前放上百家姓，让孩子自行抓阄，抓到什么就姓什么，这样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你想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一来，将来人长大了对自己的姓氏有什么不满，其长辈就能当着面问心无愧地说，这都是你自己选的！”一说完，祁宁就顾自乐了起来。

施净秋懒得理会这小子傻乐的模样，加快了脚步。只有殷殊连在一边肯定了他的想法，觉得如果世人都这样做好像也不错，却听到祁宁说：“想什么呢，我就随口一说，这世上认为自己的姓氏宝贝得不得了的人可不少，让那些人这么做，可是要了人家的命根子咯。”

看到施净秋的身影没几下就走远了，殷殊连被祁宁拉着追了上去，也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那本记载着祭魂术的书，行卷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封存了起来。

“婆婆，院试我考上了，我想先停几年，将家里的生意打理好后再继续考。又或者，以后我可能就没有再考的心思了。”这个决定，是行卷仔细考虑过了才下的。

“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有自己想法的，我一把老骨头了，你想做什么，不必顾虑我。”

“可我见您身子还是硬朗得很，我想您能长命百岁，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那好，婆婆要活成个老寿星，一直陪着你。”

两人笑了笑，便相依着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