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常还是再一次选择妥协了,就像几年前那样,即便心有不甘,最终也是会慢慢接受的,她只能这般劝说自己。
虽说是个大喜之日,但受困于家境,罗常与其日后的丈夫曾袤并未大办喜事,只请了关系还算不错的邻里以及往日的几位同窗,吃了两桌席,这日就算过了。
“多年未曾一起读书了,没想到今日能得见你与曾兄喜结连理,恭贺两位。”
“多谢各位肯赏脸应邀,今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何来不周之处,我们都觉得好极了。”
说话的连同身边的几人都是罗常和曾袤以前在同个私塾读书时认识的,情分不浅。双方叙旧直至夜里,这对新人才送走了旧友,预备歇下。
“往后你就安心顾着我们的家,也能常去看望你父亲。我呢,就一心准备明年的院试,成了再往上考,有朝一日能做官,便可重振曾家,也好让你与将来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这一夜,曾袤对着新婚妻子许了誓。对于他说的这些话,罗常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脸上看着不多大高兴,但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便换上了笑脸,应了句好。
许多年前,罗常的家境还算宽裕,可供她去私塾读书,来日也能凭借自身的本事去考取功名。她有天分,甚至算得上是私塾里最好的。
可惜,好景不长。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落下了病根,原本家中有一间成衣铺由她父母二人共同经营,因此一事,只得逐渐全权交由她父亲一人打理。
其母更通经营之事,其父则主要负责制衣。失去她母亲这一助力后,她家就只能靠着以往积攒下的口碑吸引老客,维持生意。靠成衣铺挣得的钱,既要供三口人生活之用,还要买药调理她母亲的身子,加上多年的积蓄,原本也还够支撑她读书的。
然而,她母亲体虚多年,吃药仍不见好转,后来竟还染了重疾,家中的钱财为此越发紧缺。即使如此,她的父母仍坚持让她读书。
祸不单行,在她母亲染病不久后,其父偶有一回在外摔断了一条腿,伤了根骨。此后,家里便每况愈下。当时,年仅十岁的罗常本想去参加县试,以她的资质,考过应是十拿九稳的。可因家中之事,她几番挣扎犹豫后,最终选择了放弃,且不再去私塾读书,改为在家里向父母学习经营和制衣的手艺。
此后几年,罗常的母亲终不敌恶疾,溘然长逝。她的父亲则因爱妻之死,日渐憔悴,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成衣铺关了门,父女二人便终日在家依靠为一些老客制衣过活。罗常学得不算慢,但也架不住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以及她父亲后来因忧思过度而同样落得疾病缠身的困境,她凭双手挣来的那些,于她家而言,杯水车薪。
曾袤家从他祖辈起就无人做官了,昔日家族风光不再,喜好挥霍的习惯却保留了很久,到他父母这辈时,几家争夺所剩不多的家产,闹出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值钱的东西大多被那几家亲戚拿走了,留给他家的只有永丰县偏远处的一间看着气派,实际多处年久失修的老宅,以及一堆旧书。
他的父母都是性子孤僻的人,父亲因家产之事与兄弟姐妹们断了往来,只有他一人携家人搬到了这个县,母亲则是孤女,两人也不爱在邻里间走动,挣的不多,刚够糊口而已。好在这两人都好读书,有想让自己的孩子走上仕途,实在凑不出钱时,便会变卖家中一些还算值钱的字画等物件来供曾袤去私塾读书。
在读书这件事上,曾袤资质平平,全凭想要为爹娘争口气的心,勤学苦读,不敢有所松懈。在私塾里,他认识了罗常,却没与她说上过几句话。他知她天分胜过自己,还很勤奋刻苦,便更不敢懈怠。后来,听说她家遭逢变故,不会再来这里,曾袤心生惋惜,却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同其他人一样与她道别。
再过了些年,他自己家竟也出了事,有县外来的一人偶然听得他家有好些值钱的东西,又无身强力壮的家丁护宅,便趁夜来偷盗。他的父母被盗贼惊动,为护家财与人相搏,结果意外双双毙命于刀下。杀完人后,这名歹徒乱了阵脚,随手捞走了点财物就慌忙跑路了。
没几日,凶手被绳之以法,曾袤却自此没了双亲,也离开了私塾,回到家中依赖那些被他父母拼死保下的家产继续读书。而后年岁渐长,在街坊长辈们的劝说下,他有了娶妻的念头,并由此想到了罗常。
这些年他对罗常的事多留心了些,得知她身陷贫困,便想着这回能帮一帮她,为她,也为自己。他托人上门说媒,表示愿出二十两银子为聘礼,不用对方出嫁妆。
见有媒人上门说亲时,罗常是拒绝的。尽管她对曾袤还有些印象,知道他只要过了院试就能有功名,成为不少人眼中的好夫婿,也知道他此举应是对自己有意,想帮自己,可她却过不去自己心里的一道坎。
曾经的少年意气尚存,她不愿承认自己面对现实的无力。这件事拖了快有一年,其间曾袤又让人上门了几次,而她父亲也日益可见的病骨支离。她的父亲没有明着劝她答应,但话里话外的关心,却是在推着她往那条路上走。
终于,在曾袤下定决心亲自登门之时,罗常当着他的面,亲口应下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没过三个月,罗常的父亲撒手人寰,那些聘礼没能续他的命。彼时的她,刚好有孕一月有余。
喜事后接着丧事,罗常心力俱疲,但为着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她竭力压下悲痛,忍着不适与曾袤一同办完了丧事,而后尽心养胎。
院试之期将近,曾袤整日整夜在家为此事做准备,罗常则要打点家中一应事务。有时,她看到在书桌前睡着了的丈夫,会想,倘若没有那些事,此时的她是否也会如此,为应试而劳累疲倦,但甘之如饴。
家中节俭,罗常去市集买菜总是掐好了量买,一点不肯买多了,尤其是那些放不久的食材,也不舍得买贵了,这便导致她常要与菜贩子计较斤两和价钱。
一日,她遇见一位老人家在路边卖自家种的菜,来往的人不少,但几乎没人停驻光顾。她见这位老人面善,便来到她跟前,挑挑拣拣一番后,才发现这些菜的卖相实在不大好,细想了下,她还是什么也没买就起身走了。
走远了一段路后,罗常突然被人撞了下,她早听说有人会用这样的手段从别人身上顺走钱财,便赶忙查看起身上的钱袋子,果然不见了。撞她的人得手后并不急着逃跑,一般会装作镇定地走一段路,这样不容易让人怀疑,但这回遇上了反应极快的罗常,一回头就见她要来抓自己,便立刻抬腿跑了。
街上人多,这人逃跑时难免又撞上了几个人,惹得一片叫骂声起。罗常逮人可不如那人逃跑有经验,眼看着就要把人追丢了,却忽见路边有一人健步如飞,手上抄着一根担杆,瞅准时机往那毛贼腿上用力一抽,人就这么踉跄地又向前了几步,随后趴倒在地。
拿回钱袋子后,罗常看清了帮自己的那个人,正是方才那位卖菜的老人家。她本想从人那买点菜当作答谢,却听她说这是两码事,既然之前没买,那么现在也不必为了此事勉强做这桩买卖。罗常听闻后倒也未多作纠结,言语上谢过了她,就继续去别处采买了。
之后,罗常又遇到了她好几回,每次都会去看一看她卖的菜。头几回也就罢了,后来她的菜卖相日见变好,罗常便成了她那的常客。买卖次数多了,两人熟络了不少,但也仅限于见面时会多说几句话。
院试结束了,曾袤回到家等消息,与罗常说起自己此次状态极佳,定能一举通过。这是他第二次去参加院试了,上一回按他的说法是准备不足,又在家学了这一年多,自觉这回肯定稳了。罗常见他这样子,也替他高兴,两人那日便在饭菜里多添了些荤食,算是慰劳。
放榜那日,结果并未如曾袤所想,他落榜了。
得到消息后,他没有回去告诉罗常,而是一个人去了酒肆饮酒。同在一处饮酒的,还有别的几位考生,看样子也是落榜了。这些人不得意,连着数碗酒下去,酒劲上来时,其中有的人说话便有些口无遮拦了。
“这次我做足了准备,苦读多年,怎么可能没上榜,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没考上就是没考上,还能有什么?总不会是谁顶了你的位子吧?”
“这可说不准,难保有什么人上下其手,做出有违公正之事。”
“这话可不能乱说,科举之事,谁敢胡来?一旦有人揭发,轻则被罚,重则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
“你也说了,那得有人揭发才行,没人发现可不就没事了?”
“怎的,难道你有证据?你要去检举谁?”
“我这就去……”
“行了行了,你们俩都坐着少说两句,这事就这么过了,喝酒喝酒。”
曾袤把这些话都听了进去,他其实也不信这个结果是有人动了手脚的缘故,但一想到自己的失败,就难免在心里偷偷地想若真是有人徇私舞弊就好了,那么他或许会有重考的机会。这种事也就只能想想了,除了多喝几口酒消愁,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做不到马上回去面对罗常。
到了夜里,曾袤已然喝醉了,但总认为自己还清醒,明明脚步都虚浮了,还不肯听劝,非得独自赶回家。旁人劝不住,也就随他去了。
罗常在家等了快整一宿,她有孕在身,最后熬不住便回房躺下了。天刚亮起,她觉得自己还没睡多久,就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来敲她家的门,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忙起身去开门后,罗常就见来人神色慌张,说话吞吞吐吐的,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知道自己说不清话,这人便不再多说,拉着罗常就要去一个地方,也不说是哪。因为是她认识的人,平日待她也还算热心,她就没有追问下去,就这么跟着走了。
走过一条街,罗常老远就看见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在说着些什么,当中还有看着像是官府来的人。
人群不远处是一条河,她忽然不想再往前走了。
一路领着她来的人也停了下来,不敢看她的脸,只是牢牢地扶着她。
议论着的人堆里有人回头瞧见了她,喊了一声,紧跟着有两人走来,说自己是官府派来的,问她可是叫罗常。她没有否认,于是在众人的视线中迈着缓慢的步伐往人群中央走去。
所有人被催赶着让开了一条道,她循着走去,然后看见了引起这些人围观的源头——一具面皮发白肿胀的,湿漉漉的尸体,依稀可辨其身份。
只看清了一眼,罗常就闭上了眼,被人搀扶着的手瞬间握紧,剪短了的指甲破不开手心的皮肉,只浅浅留了个印子。
“还怀着身孕呢,这下日子可怎么过啊。”
“真可怜啊。”
“真倒霉啊,怎么就失足掉进河里了。”
“倒霉什么呀,我听说是落榜了,想不开自己跳进去了吧。”
“我听人说他好像是喝了不少酒。”
“那就是喝醉了又不想活了呗。”
“怎么说话的,我看是大半夜的喝醉了没看路吧。”
罗常被这些声音包围着,她觉得有点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那具尸体的样子太过令人作呕还是别的什么。她回完了官差的问话,终于又睁开了眼,逼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死者的身边,面庞湿润。
母亲和父亲去世的那日,她是什么反应,她记不太清了,可能哭了,应该是很悲伤的,可她也记不得那种感觉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终于还是只剩自己了。
这次不一样了,现在,以后,她都不会再为自己而哭。
丧事同样没有大办,来看望的也还是之前的那些人。
卖菜的那位老人家连着好几日都没见过罗常,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安。后来曾袤落水之事传开,听说的人多了,她也从某人那处听来了。她本不知罗常与曾袤的关系,只是听人说起落水之人的妻子有七个月的身孕,这才联想到了她。
再见到罗常时,是在大半个多月以后。她人太瘦了,挺着肚子的样子,像极了结着硕果的细树枝,枝上还压了霜,只要再施点力,就断了。
见了面,她没有说安慰的话,而是如往常一样和罗常互相问候几句,再说些不打紧的话。看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大好看,老人家没忍住和她说了个调理身体的药方,虽不见得有奇效,但药性温和,至少能让她好受一些,且这是她自己孕时也用过的方子,会可靠些。
这之后的某一天,罗常问她是否懂些医术,能否帮自己接生。老人家实话回了,她并不会替人接生,至于医术,她略有所知,但非她所长,这事她爱莫能助。
又想了想后,罗常改问她可愿来自己家小住上一些时日,吃住自不必说,她还会再付银钱请她帮忙照看自己,以及临盆时找个稳婆来接生就行。
倒不是罗常自觉有多娇贵,非得人伺候不可,而是那件事终究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家中又没别的人了,她担心自己独自在家会有什么意外,尤其是临盆之时若无人在侧,恐生不测。她这样安排,不仅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更是为了她自身的安危。
此事若她不同意,罗常会再去请自己的邻居相帮。之所以先来问她,一是想着她略懂些医术,情急之时或许能想出点对策,二则觉得她与自己说话投机,相处起来会更舒心些。
还好,老人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共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们都知道了彼此的一些过往。
老人家名叫孙儒信,罗常顺着改口叫她孙姨。此前,她住在晋国最靠近大周边境的一座小城中,靠教书为生,但那里读得起书的人很少,她想多教些学生,收受束脩便不多。她的丈夫以行医为生,待人和善,偶尔还会给人贴些药钱,所以能挣得的钱也不多。二人育有一女,一家子过得清贫,却很和睦。
世事难料,后有一年晋与周不和,引发小范围的战乱,城中百姓被波及,四散逃难,这三口之家自然也无法幸免。途中,父女二人不幸相继离世,唯她一人,辗转在外许久,最终在两国停战后来到这同石县定居。说是定居,其实也就是找到了县郊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房子安身罢了。
起初诸事艰难,她身上没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常要靠在外乞食苟活。后来,她偶尔能遇上机会给人代写书信,再加上替人做一些零散的体力活,她的日子才勉强好过了起来,不说顿顿温饱,至少不必经常挨饿了。
在老家时,她与丈夫会种些药材和供自家吃的菜,来到这有了条件后,她便凭借那些经验开始在屋子附近的荒地里种菜。
与罗常初见时,是她在保证自己有得吃的前提下,第一次能将种出的多余的菜拿到集市上来卖。头些时候她没经验,大老远走到集市,菜都蔫了,所以那时的罗常没买也属正常。往后,她从别处讨教并多次尝试,试出了能够短期内让菜保鲜的方式,如此才令自己的这点小生意有了起色。
两人说起各自的遭遇,神色都很平静,过去的那些日子,真正算得上悲痛的也只有亲人离世的那几日,更多时候,她们都在费心地让自己活着。疲于奔命之时,痛苦被忙碌的生活裹挟,磋磨,没了棱角,变成麻木。
“天快黑了,我去生火,你坐着等就好。”
“有劳孙姨。”
“应该的。”
“我想,将来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可以由您来教。”
孙儒信刚背过身时就听到了这一句,顿住片刻后,她转回身,嘴边堆起皱纹,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