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点评华国新闻界奠基人苏黛女士的一生,皆觉波澜壮阔,荡气回肠,苦尽甘来。
唯有苏黛,百年前回望,只觉满是遗憾。
大好春光,想要与之共赏的人都留在了岁月里。
想要告之胜利的欢欣,竟不知去哪里敲故人门,诉故人坟。
不过好在,这一生也算是走到了末尾,很快就要重逢了,到时候,再把这一路的辛酸苦辣讲给你们听吧。
晚年的时候,苏黛常会梦到少年时的故人,梦到炮火纷飞,尸横遍野,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她是渝乡淮州人士,父亲经商,将她视若掌上明珠。
她自小读女四书,被教贤良淑德,温婉柔弱。本是要缠足的,但母亲心疼她,央了父亲些许日子,便也没裹脚了。
七岁那年,邻国对华国宣战,炮火打到了淮州,父亲散尽家财救亡图存,最终却只能无奈携家眷离乡逃亡。
九岁的时候,她随父母流亡到了杳州,父母染上时疫撒手人寰,她侥幸活命,却就此落下病根,被父亲生前好友捡去收留,度过了她人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六年。
父亲好友有两个儿子,在那里,她称呼父亲好友为义母,称呼她的两个儿子为哥哥。
大哥萧长轩比她大六岁,二哥萧长青比她大两岁。
偶有义母出去奔走的时候,家里便是大哥当家。
义母和哥哥们都很疼宠她,因此,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除却中间流浪的两年,过的还是很富足的,即便是流亡两年,父母也尽量的让她觉得这是一场有趣的、别开生面的旅行,因此不觉悲痛。
梦里回忆起童年和少年时光,总是轻松愉快的。
只是后来,回忆里便染上了血色。
不知为什么,父母的最后时光,她明明是与他们相隔离的,护士姐姐总不让她去看他们,说她那时已几近痊愈,不能再被感染上,她只偷摸成功过一次,远远的看上了几眼,便被发现带了回去。
真是奇怪,明明记忆里不甚清晰甚至早已忘却的一幕,在晚年的梦境里却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父母一声比一声响的咳嗽,后来还总是咳出血来,然后是“赫赫”的吸气声,令人焦心。
与母亲的最后一面,是那看不清的母亲垂下的手,这竟也在梦里看清了,发黄泛黑,似是枯朽的树枝,总让她想到报丧的乌鸦,或是漆黑的棺木,反正不似人的手。
父亲,她对于他最后的记忆,是他们被分开治疗的时候,父亲捧着她的脸,告诉她“这是勇敢的游行侠的游戏,妮儿一定会赢的,对不对”
妮儿,她是父母的妮儿。
可是父亲,妮儿赢了,你怎么还没来为妮儿庆祝呢。
医院门口,义母牵着她的手离开,自此,她是小黛儿,是苏黛同志,是小黛,是萧黛,是苏记者,是苏老师,却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妮儿”。
后来流亡,有几年是在一个偏远村落租住以躲避战火,晚上,隔壁刚生了小孩的女子会轻轻哼唱起摇篮曲哄孩子入睡。
不忙的时候,苏黛就坐在自己院子里听着,用扇子扇蚊虫,打着拍子。
有时候听着听着,她会恍惚,觉得义母还在自己身边,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需要玩乐的小女孩,半夜醒来,害怕的话还是可以钻进义母怀里。
义母是个很雷厉风行的女人,做事有魄力,果决,说一不二,但面对她的时候却很温柔,她说,她是真的把她当女儿看的。
苏黛每次做噩梦被吓醒,义母都会给她唱摇篮曲安抚她,在那样的歌声中,一切狰狞血腥都离她远去。
最终在一次外出之后,到了原定回来的时间点,伴随着风吹来的不再是义母归家的笑声和好吃的点心,而是她失踪的消息,自此以后,义母杳无音信。
大哥萧长轩担起了这个家。
义母失踪,她好像也长大了一些,可是这个家总归是有大哥撑着的。
又或者说,大哥本就是义母原来选定的继承人。
可是两年后,大哥也葬在了硝烟里。
苏黛每每在梦里见到早已逝去的大哥,都是在最后看到他的地方,那残破的城墙边。
有时候大哥是站着的,笑着看向她,叫她“小黛儿”,有时候,大哥会给她一个装着钱的信封,让她去多买点漂亮衣服。
大哥肖似义母,望着她的时候都是眉眼温柔的。
她的大哥,是那样的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好男儿。大哥好读书,每次上街去都会给她带来首饰和新鲜玩意,说是要给她攒嫁妆。
但是大部分在梦里见到的时候,大哥都说不了话了,连看都不能看她一眼,无论她怎么叫,也不看她。
大哥流了很多血,身上都凉了,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有好几个洞。人也瘦了很多,梦里的苏黛没有想明白,大哥不过就是去守城一个星期,怎么就瘦了那么多。
她和二哥找到大哥的时候,大哥被埋在了尸体堆下,她和二哥一个个翻,终于找到了。
二哥又哭又笑的,说大哥你瘦的跟猴似的,大哥这也没回话,只是睁着眼望着天,她伸手把大哥的眼睛合上,大哥,别望天了,睁着眼怪累的。
眼泪簌簌的流,出来时手帕没带,她于是也就这么沉默着为大哥整理衣服,想让大哥体面一点。
大哥的力气是真大,虽然看起来那么狼狈,手里的枪却拿得死死的,那上面的白刃都被血染红了。
二哥,别哭,别哭,你的笑容好苦涩。
二哥。
她的二哥最重口腹之欲,尝尝带着她走街串巷的找好吃的。
好多那种早出晚归的小贩都认得他们,见到便半开玩笑的敬一声“萧小少爷和小小姐来啦”。
她被二哥拉着手腕在小巷里奔跑,夏日的风刮过脸侧,带来阵阵凉意。
再没有了。
在萧家的几年,二哥将她养的胖了一圈,她托二哥的福,几乎尝遍了柳州的美食。
二哥读书很好,也继承了义母的好容貌,学校里不少爱慕他的女孩子,但是他不太喜欢做作业,常常唬着她让她帮忙做。
杳州城破,大哥身亡,几天后,二哥就将她叫到了书房,将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了她。
她打开看了看,是一尊小小的十分精致的玉观音。
家里还没没落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给父亲送过玉石,玩乐间父亲曾带她一一看过,她认得,这尊玉观音虽小,确是用的极好极好的料子。
“黛儿”二哥握着她的手,神情极其的认真“这是萧家我们这一旁支的传家宝,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你带着它,往后的路得菩萨保佑,都能走的顺顺当当的”
苏黛那年已是十五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沉默的看了看手里的玉观音,百年流传,萧家起起落落,聚散离合,这尊玉观音一直都是这么微垂着眼。
她抬头也是极认真的回答二哥“萧长青,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你不能丢下我”
萧长青愣了愣,笑了,他说:“好”
可是哥哥,你也食言了。
她与二哥的最后一面,是他抓着她的手硬把她和先生塞上火车。“黛儿,活下去,活下去”青年桃花眼里满是不舍与担忧“你活着,苏家和萧家就活着,我们也就活着!”
活下去,苏黛,带着他们的希望活下去。
她一向很听话。
这一路虽走的无比艰难,几遇绝境,但是她握着二哥塞给她的小小玉观音,真的走到了可以一夜安眠,再无炮火之时。
二哥,我也算是,不辜负你们的期待了吧?
还有先生。
她此生最不忍回忆的人,就是她的教书先生。
她被萧家收养后,义母说她不能再继续读女四书了,又因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给她请了个女教书先生。
先生很博学,人又温婉沉稳,总是温温柔柔的,似乎没什么人可以惹得她生气。
但是先生她一点也不柔弱,她总是带着苏黛去跑步,打球,说这个年代,身体不好可不行。
她跟着先生学孔子,学孟子,学孙子兵法,学宗教,学历史,学地理,学科学,学外国人的思想。
萧家六年,她也跟着先生学了六年。
她今日站在这里,旁人多看见的,便是先生的影子。
再度踏上流亡路,只有先生和她二人相依为命。
但是先生也没有陪她多久。
下了火车,赶路途中,一颗炮弹在她们不远处落下,她反应不及,先生把她扑倒在地,死死的护在怀里。
碎石泥土,枯枝砖瓦,如雨一样落在她二人身上。
她没受一点伤,先生全给她扛下了。
炮弹炸了许久,先生还是没有大的动作,只有微弱的喘气声。
苏黛整个身子都微微发着抖,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裹,试探着,带着一丝侥幸和不敢面对的巨大绝望:“先生,我害怕。”
先生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轻声说不怕。
小黛儿,不怕。
先生沉沉睡去,自此以后,她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当她终于可以歇下来为逝去的人们流几滴泪时,却发现自己已然哭不出声,只能无声嚎啕。
漫漫长路,她再无来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