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 第114章 章一百一十四 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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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应当行刑的法场上鸦雀无声，残阳为人群披上一层霞光，流淌在青砖地上。

围观的平昌府百姓面面相觑，而他们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风吹过朱雀幡猎猎作响之声。

魏迟来齐州三年，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平昌府有这样一位性情桀骜不驯而又喜怒无常的知州大人，以及大人身后那位几乎从不露面却拨弄风云的知州夫人。

曾几何时，在魏迟还在跟平昌四府周旋之际，平昌府百姓皆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与从前数任知州没什么两样。

魏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譬如官员不准在城内赊账、譬如参军入伍以后不仅能果腹还能养活家人、譬如齐州外青屏山下的平原上的小麦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三年有余之中，魏迟未曾留下什么光辉灿烂的政绩，却让齐州鲜少有饿殍。

平昌府如一株大树，真正让齐州人感受到了庇护。

直到大树即将倒下之时，人们才感受到了恐慌。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哽咽之声，人们或许是想起了自己身边那些极容易被忽略的改变。这种情绪渐渐在人群当中放大，感染了所有人。

霎时间众人哀叹不止。

看台之上，何进将沈孚丢在一边，这个凶名在外的悍将，头一次流下了滚烫的热泪：“凭什么，凭什么要将我们的知州大人调走？我不服，我不服！”

魏迟看了他一眼，心中酸涩又想笑，不由地笑出声来：“你不服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考功名，向圣上求，这幽州牧给你来做。”

何进扑通一身跪下，抱着他的大腿：“我不管，你若是要走，我们城防营的兄弟第一个不答应。”

魏迟顺势踹了他一脚，压低声音道：“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想要我抗旨吗？”

何进现在怕极了“抗旨”一词，下意识地一哆嗦，片刻后他一咬牙，死抱着魏迟不放：“不行，你不能接旨，倘若有人问起来，就说你被挟持了，是我们按着你非不让你接旨。”

守护在身边的城防营和府兵纷纷涌上前跪下：“知州大人，请不要抛下平昌府！”

魏迟无奈，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进，看看你身后，我走了以后谁来护着他们？你若是都不懂事，我还能指望谁？”

何进早就已经不顾自己的威仪，哭得涕泗横流：“我，我不知道魏兄走了以后怎么办！”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腻歪呢？”魏迟无奈，继续劝道：“我也不会接了旨立即就走，新任知州前来赴任且要一些时日。你放心，我定会将你们都安排妥当。”

此时何进也渐渐清醒了过来，他总算松开了魏迟，别扭地撇开脸去：“嗤，他娘的，丢人丢大发了。”

魏迟笑了笑，余光看见沈孚愣在原地像是个木头人。仔细一看，他甚至在发抖。

从云霜拿着明旨出现之后，沈孚大约也应该觉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

圣上在他之后又派遣了李慎携带明旨诏书前往齐州，这就意味着圣上其实根本不相信沈氏的一面之词。

但他为了制衡沈、魏两方，选择了坐山观虎斗。当魏迟一方式微，再由钦使站出来公布真正的诏书，以此招揽民心。

魏迟一边感叹圣上的棋下得真好，一边从容走下了看台。

看着他背影的何进擦了擦眼泪，余光看见一个绝望的身影一只脚踏出了看台，眼疾手快地将人拎回来。

只见那人却是沈孚，沈孚挣扎着大骂道：“莽夫，松手！松手！我还有何颜面回京去见祖父，让我跳下去，让我死！”

何进一把将他甩在地上，怒道：“知州大人留你一条狗命已经不错了，你如今还是圣使的身份，休得再给魏兄惹出什么麻烦！否则我将你抓到青屏山上去喂狼。”

魏迟没注意到身后的乱状，他走到法场上命人给书生松绑。

书生抬头看着他：“值得吗？为了我，一个海匪，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魏迟冷笑一声：“爷是升官了，不是被罢免。你就盼着我点好吧。”

书生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幽州，狗都不去。”

魏迟：“……”

他不打算再搭理书生，转身正要去接旨，谁知书生却拦住了他道：“魏迟，你之前问我如何能接受招安。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就算你给我封一个知县身边的末流小官，我也会从了你。”

魏迟：“那你小子还挺能装，说什么还你一个安定的齐州才肯投降。”

书生也笑了：“虽然你当海匪很差劲，但你做官确实不错。”

“用得着你来说？”魏迟没再回头，他走到云霜面前，跪下接受了圣旨。

人群大恸，纷纷跪下来恳求着，魏迟无奈，屡次劝诫却无济于事。

云霜看起来想尽量露出一个微笑，却到底没能强撑，她故作轻松道：“看来执棋人始终都是父皇。无论是你我还是天下人，终究都逃不出这个棋盘。”

“果真如此吗？即便他是执棋人，他也有无法预料棋局的时候……”魏迟看向远处人群当中的熟悉身影，温柔一笑：“因为这场棋局里还存在着他不知道的变数。薙玉公主，你说你想成为长春长公主，那就放手去做。”

云霜一愣，随即苦涩一笑：“不是谁都如姑母那般有一位开明的父皇，以及那个尚且可以建功立业的时代。身为公主，我多的是身不由己。”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魏迟笑道，“我听祖父说，长春公主年少时也是瞒着先皇独自跑到驯马场去的。”

云霜一愣，没有说话。

李慎见他们叙完了话，骑马缓步走向云霜，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再次跪在云霜面前：“臣李慎恭请公主回京，从今起到公主平安归京，途中一应护卫戍守均由臣来负责。”

云霜看着他低下的头颅，数度哽咽，最终还是倔强地开口：“李慎，你说你好好的，非要来齐州干什么呢？”

李慎听出了她的哭腔，沉吟了半晌后，他小声道：“不管多远都会来的。因为齐州有你在，公主。”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声音极小，但云霜还是听到了。

他们昨日还能像从前那样说话，可如今云霜身份暴露，他们之间又多了一道隔阂，叫君臣有别。

云霜用力拍了拍李慎的肩膀，“那接下来的旅程就要托付给中郎将了，你可千万要保证本公主的安全。”

李慎的指尖微微颤抖，尖锐的疼痛从指尖弥漫到心口，他沉吟半晌道：

“李慎万死不辞。”

由于百姓们自发聚集，城防营无法阻拦，只好从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来将魏迟吉光和云霜等人送回了平昌府。

魏迟拉了李慎换了身衣服出去喝酒，而吉光则将云霜带到房中叙话。

吉光：“你想好了吗？此去就再难回来了。”

云霜点点头：“我已经想好了，回京听从父皇的安排，和沈家子弟成婚。”

见吉光面色一沉，云霜连忙道：“你别怪我啦，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父皇为了逼我回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就算我能像你一样料事如神，也无法揣测他的心意。”

吉光顿了顿，“你回去以后，圣上势必会问罪沈家。即便依然决定赐婚，你也可以先答允下来，再找理由将婚事拖上一拖。”

“我还能再盼着什么呢。”云霜苦笑，一杯辛辣的酒入喉，苦得她连夹了好几筷肉：“真好，要是回京以后，一定吃不成这么好吃的肘子啦。”

“云霜，回京之后一定要听我的，再将婚事拖一拖，倘若圣上不允，你可寻贤妃娘娘求助。你坚持习武这么久，也不想还没上过战场就放弃吧？”

云霜趴在案上，脸颊绯红：“小吉光，其实我一直都想说……想说……我很羡慕你。我羡慕你做任何决定都那么果决，而我这辈子只勇敢了这么一次，结果半途而废。”

云霜抬起手来，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吉光的轮廓落进她眼里，那么像另外一个人。

“小吉光，有人跟你说过吗？你俩长得还真有点像呢。”

吉光轻声道：“……你让他知道过吗？你喜欢他。”

云霜被她揭穿了心事，朦胧的醉意顷刻间消失，她猛然拍案而起：“凭什么要我说啊！我可是堂堂公主，他就不能去父皇那里求婚吗？！”

吉光：“……好好好，你先冷静一下。”

门外，另外两个身影悄然停在风雨连廊下，将房中的骂声和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魏迟低声问：“你不是有话想和公主说？怎么不进去。”

李慎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一轮清如水的明月朗照在平昌府之上，为飞檐楼阁镀上一层细银。

魏迟迟疑了片刻，“你是想说她如天上月一般不可得吗？”

李慎摇了摇头：“她骂得太脏了我不敢进去。”

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