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剪花的女子对秦乐这个外村人很好奇,都关注他剪纸。一开始他剪错了两张鲤鱼花样,大家还安慰他比较难,换成了简单的八角团花。
但除了第一张手把手教的没剪错,后几张不是手抖剪断就是用力过猛把纸撕开,秦乐也越来越紧张尴尬,拿着剪坏的纸不知道该做什么。
“郎君是第一次来我们村吧,第一次看花灯?”教他剪纸的婶婶问道。
“嗯,第一次来,听说有蛇灯看,就留在了黄郎君家里。”秦乐回她。
“黄郎君是村里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我们村的蛇灯也是出了名的好看。”
“是啊,不然你剪菱形纹吧,这个只要折一次重复剪就可以了。”
“对,这个你能剪。”
大家三言两语就跟秦乐交代好了步骤,因为确实简单。把纸裁成长条,对折后来回剪V字,秦乐一下就上手了,速度还挺快。
其他人看他不再出错,手上各自忙活,嘴上接着闲聊。
“郎君是哪里人啊?”教他剪纸的婶婶也姓黄,开始打听他的情况。
“我家在深山,大家应该不知道。”秦乐说。
“那郎君今年多大了?”黄婶婶又问。
她刚说完,边上人都笑起来,秦乐不知所以,茫然看着她们。
“郎君长得好,她想给你说亲呢!”另一位婶婶笑着对秦乐说。
“啊。”秦乐吓一跳,这就说亲了?
“去,我就问问。”黄婶婶拍了一下刚刚说话婶婶的手,又对秦乐说,“我就是问一问,郎君可曾订亲?”
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二十四,已经订亲了。”秦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开始乱说。
黄婶婶听完,说了句是该成亲了,就没再问他。
秦乐舒了口气,心想还好没说实话。他又安静剪了几张菱形纹,黄婶婶又跟他说话了。
“黄郎君身边那位是跟你一起来的吧?”黄婶婶问。
秦乐看了眼另一边的裴习彦,点点头。
“不知那位郎君可曾订亲?”
“这,我不知道,我去问问?”
“别别,我就打听打听。”
几句话说完,黄婶婶又跟其他人聊天打趣去了。
秦乐从她们对话中得知黄婶婶有个十七岁的外甥女,对附近上门提亲的人一直不满意,说自己要嫁个外地人,能看到这片天地以外的世界,她家里人都在为这事发愁。
他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有了个小想法。
黄婶婶外甥女想出去看世界,裴习彦刚好是要到处跑的人,而且长得好又热心,这两人年龄相差也不是特别大,想想还是挺般配的。
就是不知道裴习彦有没有订亲,或者心有所属。
秦乐想听八卦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黄婶婶跟他说剪完了才短暂消失。
黄婶婶让他把剪刀放进竹篮回去休息,说她们把剪好的花样送到糊纸的人那里就也要回去了。
于是秦乐和她们作揖道别,去找裴习彦。
没想到黄郎君说裴习彦早就写完了祈福语,说是去转转,他也不知道哪去了。
秦乐只好自己去找,在祠堂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在门外找,还是没看到人。他叉腰站在祠堂旁的大树下,哼了一声,“真不仗义啊,居然不等我就走了,亏我还想着给他介绍对象。”
“什么对象?”
裴习彦的声音从树上传来,秦乐抬头一看,裴习彦就坐在树杈上低头看他。
“你……没什么,你干嘛坐在树上?”
“等你啊,写字写得手疼,在里面也帮不上忙,就出来了。”
说完,裴习彦就抓着树枝跳了下来。
秦乐看着他右手上被血染红的布条,感觉自己的手都疼了,“你手疼还爬树?”
“好多了。”裴习彦无所谓地抬手看看,“到处转转吧,今天也没什么事了。”
“行。”秦乐点点头,随便选了条路,和裴习彦一起慢慢走。
这种是真古村,比现代的仿古古村古镇多了太多烟火气,处处都让人感觉自己真实地在生活。
小孩子在屋前你追我赶,大人在院子里忙着劈柴做饭,天边要是再有个落日,那就是他心里完美的岁月静好。
两人顺着路走到村边,又顺着小溪奔流的方向,来到了一片空旷的田野。
田野对面是与他们隔江相望的重重青山,雾气的配合让这个场景像是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写实也写意。
他们在原地站了许久,欣赏自然的画作。
“蛇妖就镇在那座山下呢,明天他就要出来啦。”
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裴习彦和秦乐同时转身低头,看到了一个抱着石头的小女孩。
秦乐蹲下去,不自觉放轻声音,“蛇妖在山下呀,你抱着石头,是要去干嘛呀?”
“我要拿回家给阿母磨刀,刀切不开肉了。”
“你在哪里找的啊,这么大的石头要不要哥哥帮你拿呀。”
“在那边找的,我拿得动,多谢郎君。”
小女孩说完,对秦乐微微屈膝,转身抱着石头回家了。
秦乐蹲在地上,看着小女孩慢慢走远,站起来对裴习彦说:“好可爱的小孩子啊。”
“是啊,若无战争,百姓丰衣足食,孩童皆能无忧无虑长大。”
“之前有过战争吗?”
“嗯,我阿翁,就死在战乱里。”
义丰城外人满为患,来明、光安两城的百姓拖家带口,抱着家当想进城避难,他们的家乡沦为战场,无法继续生活,只能逃到此处暂寻庇护。
裴习彦到处找医师求药,希望他阿翁能好起来。可惜天不遂人愿,城里城外人实在太多,又是寒冬,伤寒药供不应求。
他没求到药,只好领些热粥回去给阿翁吃。
“咳咳,你自己吃吧,让我喝了那么多水,哪里还吃得下粥啊,咳咳……”
“只喝水哪行啊,吃两口粥吧。”
“你看看你,嘴都冻紫了,再这么往外跑,我都怕过两天还要我来照顾你。”
“今天放晴了,比前几日暖和多了,我出去的时候一点都不冷,你肯定是骗我的。”
裴义说不动他,只好吃两口白粥,然后怎么都不肯张嘴了。
他带着裴习彦奔走了十二年,给他存好了娶妻的钱,就想着过两年让他安定下来,不再奔波。只是没想到一场风寒,他却走不动了。
客馆医馆里挤满了人,他们无法进去,只找到一个废柴房,稍稍躲避风雨。马车和行李早已被人流冲散,他身上只有一张舆图了。
裴义不肯吃粥,一直劝裴习彦吃。裴习彦又饿又冷,挡不住他的劝说,把粥吃完了。
“这才对啊,咳咳……”裴义咳了一会,让裴习彦扶他坐起来,扯开衣服想脱下来。
裴习彦见状,立即握住他的手,给他把衣服拢上,“阿翁这是做什么,会加重病情的!”
“我要把舆图给你,给我把里面这件衣服脱下来,然后你穿上。”
“舆图在衣服里?”
“正是,这种时候,贴身带着才放心。”
“我以为跟记道车一起弄丢了。”
“我藏起来了,虽说不是什么要地重地的舆图,可有了图,哪里修官道,哪里设渡口,这些也是能造福百姓的,我们做的,也算是大事呢。”
裴义说完,轻声笑起来,咳了几声又说:“还记得西华和明石吗,原来西华百姓去明石,要先到周水,再去明石。可我们把小路路线画在图上时,发现只要穿过南河山谷,很快就能到明石了。报上司徒府后不久,那里就修路了,百姓可以少走六十里路啊,六十里啊。”
说着裴义眼里泛起泪光,他做了一辈子的事,能帮到百姓一次就值得了。
裴习彦吸着鼻子,跟他换了衣服,摸到了缝在衣服里的舆图。跟着裴义那么久,他多少也能感受到那种小小的,只存在于他们自己眼里的成就感。
裴义在裴习彦胸口轻轻拍了拍,说自己想睡一会。裴习彦扶他躺好,在他身上盖了不少茅草,守在他身边。
裴义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说他想吃山里的烤鱼,想看春日的莺啼柳上,想听裴习彦生气时敢怒不敢言的冷哼声……
连日来紧绷着神经睡不好的裴习彦,在阳光明媚的这天,在阿翁的说话声里,昏昏沉沉睡着了。
等他醒来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好几件衣服和茅草时,裴义披着外衣,坐在门口挡着破洞,再也叫不醒了。
地上有几句用树枝写出来的话,应是怕被风吹散,写得格外用力。
“我儿习彦,这数十年有你相伴,我很开心。不要难过,也不要乱想,我老了,终究是这个结局。打起精神,等你把舆图交给司徒府时,就能看见我给你准备的交给儿媳的传家宝了。”
裴习彦跪在风里抱住裴义,那一天,他又没有家人了,又独自一人,踏上了漂泊的路。
“阿翁在病中交代过,说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的骨灰扬在风里,他会用风化出记道车,继续到处跑。”
秦乐听完,才明白裴习彦之前说的“阿翁到处跑”是什么意思。
“裴兄,你忘了,我们现在是两个人。”秦乐竖起两根手指,在眼眶发红的裴习彦面前晃来晃去。
“而且你阿翁说不定哪天就驾着车从你身边经过了,吹在你脸上的风可能就是他扬起的呢。”
裴习彦转头看着他,半晌才道:“我倒希望是一个人,这样你就不是失忆找不到家的人,而是过着不问世事平静生活的人。”
秦乐对他笑笑,看着遥远天空说道:“多谢裴兄好意,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我已经找不到家了,所以跟着裴兄,也算好事。至少我们是一起漂泊的两个人,而不是各自漂泊的两个人。”
裴习彦抬头望天,再看向秦乐时脸色恢复如常,作揖道:“秦兄说得很对,受教了”
秦乐也朝裴习彦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同时抬头,相视一笑。
裴习彦觉得秦乐还是挺有趣的,路上作伴确实不错。
秦乐则是觉得他们俩这样互相作揖,有点像夫妻对拜,还挺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