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张信纸。
天山采的露雪水、深崖边的古柏叶……集一身灵华,我诞生于这天地之间。
机缘巧合,一位将军获得了我,我便躺在了他的府库里。
今天,他将我拿了出来,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香味,想必他一定是怀着虔诚的心沐浴、焚香。
这也不奇怪,我这样好的一张信纸理应献给天子所用,落到一个武将手中不能不算暴殄天物。
没有我想象中些白了胡子白了头的人围着,不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也不在文墨香飘的斋阁里。
只有将军一个人,他就将我放在他寝屋里的一张桌子上。
将军穿着浅色的袍子,不像沙场上纵马攻敌的武将,倒像个文人。
他自己研好了墨,拿出支笔来。
这支笔我认得,我被关在府库里时,它就躺在我身边。可惜它没开神志,与我谈话不得。
将军提起了笔,在我身上缓缓落笔。
感受着墨迹在身体的纹路里荡开,我努力辨认着他在写些什么。
是写给张家公子的一封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叮嘱。
张家公子我也知道,是听府库里挂着的一幅画说的。
那画是公子亲手绘来赠送给将军的,画上的山林、老虎栩栩如生、气势非凡。
听它说,公子是个肤色白皙的高挑男子,虽然体弱多病但很有些温柔的男子气,早早就在京城扬名了。
那画对公子是痴了迷地崇拜,惹得我对这般嫡仙的人物也有了几分好奇。
将军明明在写些再普通不过的字眼了,可他的眉头却在油灯下紧皱着,耳朵也泛着薄红。
他细细地写着,从叮嘱公子注意身体到祝福公子金榜题名再到祝他家成业立……
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没有什么富丽的辞藻,就是封以兄长口吻写下的信,温情得更像是绝笔信。
月亮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朦朦胧和灯火光交缠着印在将军脸上。
片刻后,将军停下了笔。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拿过几块玉镇石,将军小心翼翼将我压好。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去睡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硬挺的面孔有着似水的温柔。
墨水很快被我吸干了,将军取过一个匣子,没有给我套信封,他直接将我放了进去。
匣子里面平整地铺着玉石,冰冰凉凉的,只是盖上后太过黑暗静谧,让我想起来在府库里的那些日子。
不过我只是张信纸,哪里懂得太复杂的情绪呢?
我就这样静静躺着,期待着什么时候将军会再打开这个匣子,将我送给嫡仙的公子。
不知道躺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也或许是一个月,总之,匣子被重新打开了。
我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将军。
这时的将军穿着一身盔甲,浑身冒着血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捧出来。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或许是南方的水汽和北方的干燥碰撞,我的身子变得脆硬。
将军把我放在了桌上,我这才注意到我已经不在将军的家里了,想来这应该是北方的沙场。
将军还是那般俊朗,似乎也没长几岁。
帐外有士兵举着火把,光影投过帐布倒在了地上。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我拿了起来,将军借着烛光细细捧读着。
有什么东西滴在我身上,位置十分巧妙,像是给这封被深藏着的信署上了名字。
是将军在哭,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哭,只知道将军不愧是血海里杀出来的,这样庄严霸气的一个人哭起来居然仍带着些凛冽。
可是他的泪一滴滴流下来,没有声音,却哭得很久。
好在将军还是想起了我,没有再让泪将我沾湿。
将军啊,你为什么哭泣呢?
我默默地想着,我明明没有什么感情,你这样哭,我却分明读懂了几分悲伤。
将军一直落着泪,直到帐外传来士兵们换岗的窸窣声,他才灭了跳跃着的烛火,将泪水擦干去睡觉。
从这一晚开始,我几乎是住在了将军怀里。
将军将我细细折好,就揣在他的衣间缝的暗包里,正正好贴着将军的心脏。
我其实不喜欢住在那里。
不仅太过颠簸了些,还有那战场上的哀鸣、到处洒着的血腥气……总之,我始终无法适应。
每晚将军将我拿出来放在烛光下时,我都在暗自祈祷,希望将军会在看后将我放回匣子里。
虽然匣子里黑黢黢的,我只能在里面睡觉,可我打心眼里不想再和将军一起浴血了。
或许上天听不见开了些些灵智的信纸祈祷吧,反正我从被拿出来那晚后便天天贴在了将军心口。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写好了信不送出去,自己留着关在匣子里。过了好多年想起来了呢,又将它如此珍视。
我有点惋惜,我尚且洁白柔软的时候被冷落了,如今年老色衰了反倒被注意到了,只可惜,我到底没能见着张家公子。
战火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熊熊燃烧了,将军将我揣好走了出去。
又是一场血战。
只是今晚的将军似乎有些不同。
他依旧小心翼翼将我拿出来,放在灯火下,只是将军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前将军光流泪,我很少听着他的声音。
不同平常厚重的声线,将军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透露出一股温情的悲伤。
我实在是太困了。
一张信纸也是会累的,更别说今天一天都在陪着将军在马上杀敌。战场上累积的怨气铺天,我总担心它们会因为害怕杀气腾腾的将军,而来找我一张小小的信纸复仇。
将军缓缓的说着,我已经欲睡了,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难得流露了几分温柔。
等我再醒来时,我正躺在血泊里。
我不知道将军是否将我丢下,或者战况太过激烈,我被甩了出来。
总之,我此刻正感受着血液顺着我的纹理慢慢侵入,最终将我灌满。
我只是一张信纸,如今信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我有些埋怨将军。
我这样好一张信纸,不被欣赏,甚至不被珍惜,现在更是连送出去的资格也没有了。
可是将军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等啊等,等到血渍干涸了,等到风将我抓了出来,等到我的身子脆到似乎一碰就会化成渣滓。
他还是没有来,我便陷入了沉睡。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我被人捧了起来。
刚刚苏醒的我已经裂成了几瓣,捧着我的小孩只觉得捡到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似乎认为我只是风刮过来的一片垃圾。
小孩一定是个温柔的人,那双小小的手将我丢在了一旁,只是那动作也是轻轻柔柔的。
我没有见到过张家公子,但我想他小时候或许便是这样的。
我躺在黑暗里,我知道我等不来将军了,也看不了那嫡仙的人物了。
我只是一张信纸,没有眼泪,懂不得太多情感的信纸。
既然我躺在黑暗里,那便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