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西南季风渐近尾声。
伍园在旅店的游览图前驻足,山脉纵贯四面环海的小岛,此地的西南风渐息;而山脉那头,东北季风正在酝酿着另一半土地的雨季。
飞机起落,渔船远航归来,住店客人拖着行李箱离开。这片土地上步履不停,唯有季风是永恒的。
托网络便利的福,伍家三个人分别在三个国家在线会晤,内容是两两组合关心第三个人的衣食起居。
陆清涟第一次出国,妻子女儿对他事无巨细地关心。他说着都好都好,一边看着屏幕上女儿褪去了婴儿肥、越来越瘦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起头。
这几天在别人地界上,他看到了百年老字号为获得更多年轻人的关注,竟然能想到把毛笔作为道具植入动画片、植入游戏,这让他睡觉时都辗转反侧,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传承离不开市场,他在老思维里步子走得太小了。
自己女儿当年鼓励他把清涟笔推广出去,是因为她和他一样爱笔,一样想小镇无数年迈笔工的手艺传承下去。而自己竟然说了她急功近利。
陆清涟心疼又愧疚地说:“园园,辛苦吗?”
伍园愣了愣,疑惑地说:“爸爸,我这里旅游条件很好的。”
短暂的线上会晤因为妈妈要去陪沈驰妈妈采购婚宴烟酒而落下帷幕。
伍园看了看莲镇的天气,婚宴在后天,会是个升温的好天,万年历上显示那天宜结婚会亲友。
太阳已经晒到头顶,伍园把屋檐下的小桌子小椅子往阴影里挪动,电脑屏幕上,邮件显示还在发送中。
过去几天她和小克走访了附近的宝石商店,选了几款适于镶嵌的,她整理好图片和报价资料,给老客发过去。
一旁的塔塔见她动了,也挪个位子,趴到阴影下了。
塔塔同她这个邻居处得越来越熟,也得归因于它的主人在那天的受伤风波后就消失了。
刚上了几天学的米瑞莎今天又放假,这天是当地的一个小节日,米瑞莎他们不过这个节,但总归是个假日,于是她跟着父母长辈们前往寺庙供奉去了。
伍园很少见到这样的旅店,逢店里清闲,老板带头,一眨眼所有工作人员都出去忙自己的了。
小克可算找到了论据:“就说他们无心经营不冤枉吧。”
诚然小克也知道,旅店还是有轮值的服务生保障清洁和基础餐饮。他本来要拓展到厨子在事业上的责任心的,不过听那护主的小姑娘讲,由于隔壁几个酒店专门举行小节日的活动,客流自然是往那里去,而他们逢这个时候就当休假了。
伍园目送花美男涂上厚厚的防晒,而后继续出门找他的公交搭子冲浪。
烈日当空,伍园修改笔杆镶嵌设计图,塔塔的脑袋贴在地上打盹,偶尔有蚊虫飞过时摆摆尾巴。
异时异地,却让她想到幼时暑假的午后,她跟在父母后头,看他们做笔,偶尔把做废的笔给她玩,而她如获至宝,有模有样地学着梳理,一晃神就是一个下午。
晚餐时间,哈时带着米瑞莎姗姗归来,母女俩穿着纯白的上衣和半身裙,笑着和她打招呼。伍园有所耳闻,当地礼佛的信徒大多一袭浅色衣服,献花诵经。
哈时走去打开了隔壁陈易的门,给塔塔倒好口粮和水,喊它过去吃晚餐,再给小屋开窗通风。
这是伍园第一次看到塔塔进屋,能听到它吃东西的动静。平常它总是在屋檐下休息。
米瑞莎轻快地跑过来问:“姐姐,你吃了晚餐吗?chef不在,但厨房提供简餐的。”
伍园合上电脑,拉过空椅子请她坐,谢过她的好意:“我等那个哥哥回来,去外面转转再一起吃。”
小克吃饭讲究个氛围感,也不知道去哪踩点找了一个画廊改建的餐厅,叮嘱了伍园晚上等他一起用餐。
“我看到他冲浪,在和别人一起。”米瑞莎脱口而出,确切地说,她是看到他和两个叔叔勾肩搭背地玩冲浪,她又觉得后半句像是在说人坏话,她有时候稍微看不懂成年人的关系。
伍园自然不知道米瑞莎的小纠结,抓不住重点地笑答:“是呀,他说这里冲浪的条件很好。”
塔塔吃完了出来,哈时收拾妥当后重新把门锁上。母女俩同伍园道别,伍园同她们挥手,忽然就有一种自己成了此地主人的错觉。
晚餐时,小克一直让伍园看看自己的脸还白不白,明天在当地举办的时装周活动要用到这张脸了。
伍园尽职尽责地帮他检查:“还可以,白的。不过你不是只是去看秀吗,怎么又要用脸了。”
“五块钱,”小克托着自己的下巴展示,抑扬顿挫、情感充沛地说,“这张脸,任何时候都会是我的社交通行证。”
那场秀的成衣设计师是当地人,这几年在欧洲的几大时装周声名鹊起,小克的终极目标是找她合作联名款。
伍园就像在看一只美而自知的傲娇孔雀,低头喝汤时控制住笑意,以防把汤都洒了:“行,行,高贵的通行证先生,用膳吧。”
小克快速地转头打开摄像头,比着耶把自己超大的笑容和身后一角伍园低头的浅笑定格下来。一气呵成地打开私人微信的朋友圈,上传刚才的照片和月圆照,配文:“喜迎周末,与人美心善的伍师傅共进晚餐。”
发完他还去确认了一番那个周鸣航不在拉黑名单里。
伍园见他龇牙咧嘴手上不停的,提醒道:“菜要凉了。”
“等我先气死个人的。”小克叨叨着,利落按下“发表”,舒适地将手机一扣,开始享用晚餐。
伍园对他的跳脱见怪不怪,对着摆盘极尽精美的西餐,倒是让人觊觎大排档环境的旅店里的家常菜。
回来的路上月光铺陈沙滩,许多游客在月光下散步,小克看看身边的人,默默走一段,再看看她。
伍园停下脚步:“说吧。”
“园园啊,你觉不觉得月色很好?”小克谄媚地问。
伍园一下没猜到这是哪出,表情管理失败,身子往后倾,五官都挤得皱起来,难得不给面子地吐出三个字:“说重点。”
“你看啊,这海浪,这月光,这满地依偎的情侣。咱们是来度假顺便工作的,你这么一心窝在旅店搞工作,还怎么开启艳遇之旅啊?”小克真情实感地发愁。
然而他被歪着脑袋的老友盯得发毛,他拉她就地坐下,开始划拉手机列表,翻到沈逸的朋友圈,推到伍园面前给她看。
是沈逸陪哥哥去试礼服,画面里是沈驰打领带的侧影,而另一边灯光下是笑着的周鸣航,灯光把他的侧脸照得十分好看。
“相信我,这种灯光下有棱有角的剪影很挑角度的。你对比看她亲哥,也就看得出是个人。”小克滔滔不绝地点评起照片。
然而伍园只是以“已阅”的态度把手机还给了小克。
小克哎呦地长叹一声,愁得挠头。他虽然是坚定的move on党,但是这是基于他尊贵的朋友先move on, 而不是那个都市精英男先对着别的女孩子瞎笑。
坐着的伍园屈膝,双臂环抱住小腿,下巴靠在膝盖上,感受着海风拂过手臂,看着月光洒在幽蓝的海面上。
她是知道穿西装的周鸣航很抓眼的,他第一次穿正装,是在初中的毕业晚会,老师们钦点了他这个当时没什么文艺特长的人去当主持人,唯一的可能是成绩和脸的加持。
15岁的少年,说到“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寄语时,目光从台本上移开,在聚光灯下锁定到台下一处。
台上光影聚焦,映照着他青涩又初显锋利的棱角,他深深望过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她珍藏了许多年。
小克往沙滩上一躺,能看到这个女孩子单薄的背影。小克又抬头看天,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伍园望着海浪冲上来的泡沫缓缓消失在沙滩,她望向更远的远方,低低地开口:“你知道吧,周鸣航,他其实有很多优点。他从小聪明,读书好,自信,又对人周到。沈逸跟着我们几个后头长大的,对他产生了好感,又对我挺……尊敬?她还压抑着没有表现出这种好感,其实很不容易。”
小克撑起身子,敲一下她的头顶,又躺下去,嫌弃道:“你就在这立地成佛算了,五块钱。”
伍园手掌摸了摸自己头顶,手抬起来再摸摸头顶,等放下手,她仰头继续说:“虽然你有时候开玩笑喊他精英男,但他得把每天的时间排得像超人,独自处理数不完的困难,才能拥有现在的生活。单身的人多接触别人也合情合理。”
小克又撑起身子,瞥到她望着圆月一眨一眨的眼睛,又躺了回去。
小克没再说什么,玩笑道:“咱们也抓紧时间呗,天高地远,唯沙滩腹肌男不可辜负。”
伍园转过头,五官隐匿在柔和的阴影里,她说:“小克,别为我担心,恋爱不是我生活中的全部。”
小克无奈笑了,张开长胳膊长腿,在沙滩上划了划。
回去的路上,伍园问他:“不过你怎么有沈逸的微信?”
小克在前面走着,得意挑眉:“她是我粉丝来着。”
伍园看着风灌进小克的衬衫下摆,他们认识八年了,他向来被很多陌生人喜爱着。在那些繁华褪去的时刻,她总是见他独自行走。
伍园问他:“小克,那你呢。”看上去比谁都洒脱的人,会需要有一个人陪伴、跨越喧嚣与寂静了吗。
“长进了,会转移话题了。”小克转身倒着走,一贯的潇洒样子。
可是他的朋友立定,眼睛像半弯圆月,用那种毛茸茸的、关爱小动物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他和朋友的相处,鲜少这样感性的时刻,他相信伍园比他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加持,茕茕孑立但完美无缺的背影触发了她的怜惜。
小克本来还在天马行空地发散着,却在某一个瞬间对上伍园亮晶晶的眼睛后,身体里有一个角落柔软的涩意蔓延,真是烦人啊,他们这种手工匠人,连眼角眉梢都住着无尽的耐心。
小克的声音少见的低沉,融进夜幕下的浪潮声里:“我爱人的能力,像潮汐。”
——涨潮时汹涌,可热情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无力地退潮。循环往复,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