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阳从床上一跃而起,拉起纪繁星的手就往村头的空地跑,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的时候,舞台正被杂技班的工作人员一一搭起来。
很快,人山人海中,表演开始了。
踩高跷的、顶碗的、舞狮子的......各个穿着红红绿绿的花衣裳,画着红通通的脸蛋,伴着唢呐、二胡、响锣,表演起了杂技。拍手声、叫好声、欢呼声、音乐声交杂在一起,吵闹声震天响。
唐泽阳高兴地拍着手,在人群里转来转去,眼花缭乱的杂技迷花了他的眼珠子,让他压不住激动的心,只能一遍遍地喊纪繁星。
“纪繁星!你看这个!你看这个顶碗的,好厉害!你看!她顶了一、二、三、四、五、六......六个碗!”
“纪繁星!那个踩高跷的你看见了吗?那么高的高跷!我也想试试!”
“纪繁星!你看到那个舞狮子的了吗?我看见了,那狮子里面有两个人!哈哈哈!”
纪繁星抿着嘴,含着笑,不住地点头,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即使他这时候说了再多的话,唐泽阳也不会听进去。
但只要他开心就可以了,他都已经记不清阳阳上次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杂技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束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回,嘴里都在说着这热闹的杂技表演。纪繁星买了两只雪糕,他们一人一只,舔着冰凉凉的雪糕,扬着笑脸往回走。
路过西瓜地的时候,风吹过藤叶,一地藤叶随风翻滚,绿色波浪似地。圆滚滚的西瓜各个比脸还要大,绿油油的、泛着花纹的西瓜显得诱人极了。
他们带着满足的笑走到了老槐树下。
他们都不知道老槐树下正焦急地等待着两个人。
凌宇和凌爸爸眼尖地发现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他垫着脚恨不得凑上去看个明白,直到两人走近了,凌宇确定是纪繁星兄弟俩,忙拉了拉凌爸爸的袖子。
凌爸爸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了纪繁星的肩膀。
纪繁星怔了一下,停下来脚步,不由松开了唐泽阳的手。
凌爸爸的嘴巴开开合合,他的神色纠结,眉头紧拧,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唐泽阳认识这位叔叔,这个叔叔和妈妈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他们都是学校的老师。
他问:“凌叔叔,有什么事吗?”
凌宇也站到了两人的面前,他看着一脸不解的纪繁星和唐泽阳,犹豫着也没有开口。
“凌宇?”纪繁星的眼睛落到凌宇的身上,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凌宇避开了他的眼光,又拉了拉凌爸爸的衣角,说:“爸......”
凌爸爸深深地叹口气,怜爱地摸了摸纪繁星的头,接着又摸了摸唐泽阳的小脑袋。最后以沉重的语气说:“小唐上午的时候小产,情况很差,医院建议送到市医院抢救,你舅舅忙拜托了别人,借了车载着你舅妈往市里赶,谁知道中午突逢那么大的暴雨,他们走过一条靠山道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山体滑坡......”
“你舅舅和舅妈,连带着司机和车一起埋在了土里......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纪繁星两腿一软,往地上一跪,他两眼一片发黑,嘴唇泛着青白,他拉住凌爸爸的外裤,嘴唇上下打着颤:“凌叔叔......你说什么?”
“你在骗我,对不对......”
凌宇的心一紧,他赶紧上去想要把纪繁星拽起来,谁知道纪繁星硬跪在地上不起,他费了最大的力也拉他不起来。
“纪繁星!你先起来!”他急了,只能这样说。
“不......凌宇,你告诉我!”纪繁星的泪眼迷离,他转而去拉凌宇的衣袖,问他:“凌宇,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我舅舅和舅妈......不可能,不会的,是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凌宇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他从来不知道纪繁星有这么痛苦和令他心碎的神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求助自己的父亲:“爸!爸!”他急迫地喊着,渴望他的父亲想办法解决这个痛苦的境况。
凌爸爸一使力把纪繁星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说:“阿星!你要坚强点!你看看阳阳!你看看他!你还有个弟弟!你要坚强起来!”
纪繁星一个激灵,听到这句话,如同大梦初醒,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他猛地回头去看唐泽阳,却看见唐泽阳冷冷的目光。
他向他伸出手去。
唐泽阳往后退了一步,拒绝之情溢于言表。
他冷漠又缓慢地说:“这下好了,纪繁星,爸爸和妈妈也死了。”
“他们都死了,纪繁星,你说,下一个是不是我?”
纪繁星听懂了,他想说的是:
【纪繁星,你这个扫把星,你看你又克死了我的爸爸妈妈,你说,下一个死的是不是我?都是你这个灾星的错。】
凌宇眉头一皱,呵斥道:“小混蛋!你在说什么屁话!”
唐泽阳嗤笑一声,道:“我爸爸妈妈死了是吧?好,我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都可以滚了。”
他丢下三个人,率先走进了家门,怦地一声带上了门,将那三个人都留在了归家的那条小道上,那只巨大的槐树下。
没有人知道,他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疯狂地跑进了爸爸妈妈的屋子,一下子扑到了床上,他用脚大力地把被子踢开,把全身都盖住,盖的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
他大声地喘着气,大口地呼吸,眼泪簌簌而下,一颗颗都落在了被子上。
他张着嘴,无声地哭,无声地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爸爸,爸爸!】
怎么办?
怎么办!
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呜呜呜,都死了,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都像哥哥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该怎么办?
他惶恐无助,又开始怨恨。
纪繁星!
纪繁星!
都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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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他和纪繁星披着白色的孝子麻布,头上戴着白色的麻帽,跪在了两张遗像的面前。
唐泽阳漠然地跪在遗像前,不哭也不闹,面前的火盆静静燃烧着,灰烟熏黑了铜盆的边沿,把纪繁星不断投入的纸钱一张张的烧干净。黄纸一入盆就着了,有些烧的干净,堆在盆里成了灰底,有些残片轻飘飘地蝴蝶似地飞远了。
黑烟熏眼睛,纪繁星坐的是下风口,他的眼睛早就被熏的一片通红,嗓子也被熏的发不出声来。
来的人不多,在凌爸爸的主持下,一切顺利地进行着。
唐泽阳真的没有哭,一直到这场葬礼结束、到七日后撤掉了白色的灵堂、到司机的家属闹到了这个家、到村委员来人与纪繁星沟通决定将这个家剩余的存款赔给司机、房屋拍卖还掉剩余的欠款为止,他都没有哭。
他只有九岁,他一天学都没有上,但是他知道,他没有爸爸妈妈了。
他连家,也没有了。
房屋只能住到明天,纪繁星收拾好了小小的包裹,进到了唐泽阳的房间里——那原本是属于舅舅和舅妈的房间。
他拉了灯绳,一室暖色。
床上鼓起小小的山丘。
纪繁星坐到了床沿上,对他说:“阳阳,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你看看还有哪些东西一定要带走?”
唐泽阳一动不动。
他只好去掀唐泽阳的被子,他去扯被子,却扯不动,被子从里面被扯住了。
“阳阳?”
他又去拉被子,用上了不小的力气,就在被子有些松动的时候,唐泽阳一下子掀开了被子,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怒气冲冲吼道:“你为什么还要管我?!我不要你管!你走你的!你走!我不要你管!”
纪繁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唐泽阳的暴怒下,他一言不发。
得不到回应,他的怒气无处可发泄,言语间更加狂怒:“是你!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害的!你害死了我哥哥还不够,还要害死我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害死我呢?为什么不害死我?非要留下我一个?”
“不是......”纪繁星蠕动着嘴唇,轻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不是的。”
“就是!是你的错!你是个灾星!你是个扫把星!你是个克星命!你克死了所有的人,你下一个就要克死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明明指责他的人比他小三岁,比他矮了这么多,他却不敢大声的反驳他。
“是这样,纪繁星!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这样说!只有你自己不承认!”他说着还不够,狠狠地一拳头打到了纪繁星的肩膀上。
“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我不要你管我!”
那拳头对于纪繁星来说并没有那么疼,但他感觉到了,这是唐泽阳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
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想要打他,而曾经,阳阳只想用拳头保护他。
是什么,让一切变成了这样?
是......我吗?因为我是......扫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