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醒来之后还是觉得冷,身子紧紧倦住,却冷不过九年前的那场大雪。
【相猾霖今日晨读的时候被上师批评了,扔下那句“待我日后位子比你高的时候,我就不需要你了。”
这一听起来霸道却有着几分无力的话,十二岁的少年气冲冲地拿上房间木箱子里的东西从相家后门溜了出来。
虽早已进入寒冬之季,但外头的冷对于他自小修习练就而成的体质构不成影响,傍晚的街头免不了蹲了好几个时辰的小孩,行人不会对常年在乞讨的人有过一瞬去停下脚步。
从别处搜来的破烂衣裤混着套上,相猾霖成功地混在里面,与其他年纪相仿的人更是从来不主动去结识,身份的桎梏时时提醒着他,一旦存在过多的情感牵扯,日后必食其亏。
捡来的石头齐齐整整地被列成一排一排,手怕冷会缩在袖子里,没人和他挨在一起乞讨,因为没有乞丐不伸手讨银钱的。
“诶,这些石头都是你的吗?”
稚嫩的女声让他心神一晃,恍惚间注意到几步远躲着的几男几女,也不担心被发现。
女孩鹅黄色的斗篷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随着身子蹲下而扑在雪地上,有模有样地在他面前挑选喜欢的石头模样,像个老手掂一掂每块石头。
她当真在挑选小玩意儿吗?
驴绳因她突然的凑近别处而忘掉在身后,被拴着的小驴不吵不闹地蹭着她的尾椎骨,小毛驴的背上和脖子上都套了料子,它的小主人还真是爱护有加。
其他小乞丐敬而远之,一个穿着不俗的女孩独自外出不会产生要给他们银钱的想法的。
“你下次还会过来吗?”
女孩怀里心满意足地抱着几块,不死心地询问她眼里的摊主,想要下次来的时候还能挑上几块不一样的。
相猾霖直言道,“这些都不卖,我捡来作趣而已。”
女孩立马有了可惜的表情,丝毫没有把抱着的石头还回去的想法。
他没办法,既然有人喜欢,于他而言都是一些看不上的东西,“你可以都带走。”
“不要。”
说出来的话还挺强硬,是十分受宠的娇女,他不禁想着,停下拢起剩下的石头的动作。
小小的身子站起来与蹲着的一团相差不多,小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那几男几女在互相拦着人跑出来,她在等着别人出来替她给银钱吗?
他看起来再也没什么兴趣与女孩周旋这一星点的事儿,时而撩起的眼皮依然在关注着那女孩。
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留下了一颗石头抓在手心里,其他的都通通滚回了他的面前。
“一颗石头一只暖手套。”手套还是鹅黄色的,神情放松了又说了一句,“这样,不算是坏事了吧。”
小女孩套上最后一只手套捏着石头,牵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走,还没走远,又是刚才的样子,和别人在商量着如何拿下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几男被几女在后面捶着往前走,对前面的女孩时刻跟上不离。
“看起来蠢蠢的,那几个大人。”相猾霖在伸出头看得远后才安心挪屁股坐定,“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乞丐钵接连掉在地上的声音在乞丐里面引起了骚乱,一句一句话传到他耳边在说着那边有几个披着斗篷的人听从指令,抓着一个个小乞丐审来审去。
他已经见怪不怪,时有小乞丐捡到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小娇娘的东西藏着。
一身材肥胖的婆子指着这边念了几句,因天色昏暗,他看不清人的长相,眼睛也不移开直盯着,兴许就是这眼神引得那队人直往这边来,在一群乞丐里居然会有眼神如此坚亮的少年。
相猾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见人大半冲着自己来,捡起那只手套就朝反方向撒腿跑,后面的人见他跑得猛,更加确定了他们的猜想,怎耐对方功力不在他之下,更何况一少年与成年人本身存在差距。
那婆子气喘吁吁地被拖着,不停的喊,“大公子,,,大公子,,,家主不好了。”
他听到了,任由后面的男子擒住,男子须臾又恭敬地松开了束缚。
“婆婆?”相猾霖认出了那婆子是照顾自己的人。
“大公子,你快回去吧,家主不行了。”
婆子喘不过来,一个屁股墩跌坐在雪地上。
什么是不行了,他不明白婆子口中的话,怎么会一下子就从别人听出了父亲这一急变有着迟早会发生的意味。
母亲是否知晓,他应不应该去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寒气将嘴唇全部吸干了色泽,跑至相家正门时,倒在了相家宗长的怀里,【他看起来很可怕。】
“来人,将大公子抱进去。”宗长的声音是那么地义正言辞,相猾霖自认为找到了可靠的人将他带至父亲的跟前。
醒来的时候,正值翌日的正午,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房里守着的还是那些婆子丫头,多出来的生面孔让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错过了。
空洞的目光压制着听觉,一波一波的人袭击得让他措手不及,换丧服,念悼词,慰宗亲,身边的人也照例换了一批,他不敢讲一句像是心里话给某一个人,否则想要知道母亲的消息就会传到宗族里。
最后一次机会他都无法见上他的父亲,棺盖是由宗亲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还有那四岁的弟弟相牧看着里面躺着的人盖上去的。
他想知道父亲最后的模样。
如今相家上下无人不听从新一任家主的命令,抱走相牧的是宗长的儿子,年纪与前任家主相仿,但是抱起相牧的时候是那么地粗鲁,往日的爱护有加只是装出来罢了。
相牧不哭不闹,他的眼睛很圆,周围的一切都可以装得下,正因如此,相猾霖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看尽身边的丑陋,暂时送离相家一段时间是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决定而不招致怀疑。
“小牧,你可以将一切都做得很好的。”
“家主,当心自己的身体。”叮嘱的人是父亲的随行心腹的儿子相九,他也一样,跟着相猾霖接受这个命运。
相九的父亲也一夜之间不知所踪,相猾霖敏锐地嗅到了相九心里该是知道了什么,他才会跟不上相猾霖盯着他的举动,“相九,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禀家主,相九一切安好,不劳家主费心。”
他当真以为相猾霖是在照顾他的情绪吗,还是他故意以这样的心境照着早已措好词的本子说出来,相猾霖那时还疲于斟酌十二岁的相九真正的内心所想。】
前院的喧嚣声无一不溜进他的耳里,他抓着床边凸起来的地方,挪动着身子靠在一边,想着日子也差不多,“相九,是相牧回来了是吗?”
相九没在外头,向来他唤一声人便就进来,人不在,说不定在相牧那里。
相牧推着一个咔吱咔吱的东西进房里来 ,相九比相牧看起来要舒然许多,【我把相牧给你叫过来了。】
“你是故意在我回来的关头弄成这样子的吗?”相牧说话还是这么地不知好歹。
相九将那玩意推近床边,而小孩闷闷地倒上一杯桌上的茶。
相猾霖也不客气接话,“怪不得我,是不簪侯她,,,”
“总说别人的坏话,迟早她抛弃你。”相牧一杯茶猛得下肚,还是烫的,相九在离开的时候泡上的。
相猾霖接过茶杯,呼了几口,傲娇地驳道,“她也不会找上你,只能是我。”悠然地喝下。
相九抢过他茶杯的时候很无情,想来在替那小孩出气。
小孩刚才被气得扔下茶杯跑了出去。
相九不知所谓地嘲讽道,“人昏着的时候还想着人神带着出去。”
相猾霖差点手一滑,相九一说话就会致人性命,“这个嘛,毕竟任务在身嘛。”
听的人可不会就这样附声赞同。
相猾霖视线放在那东西上,道,“看上去这东西能坐人。”
“说是他今年的师父做得最奇巧的一件了。”相九将那小孩的话都一字一句对着他说。
“是吗,还挺会挑的。
相九推着他离开房间,就在后院的一口小池塘边,旁边的秋千上面的雪被干净地拂掉,下面堆起了比别处要高的小雪丘。
相牧坐在房顶上,看着那两人一句话都不说。
小孩还记得那时第一次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六年之后的事情了,见到相猾霖的时候,人已经难受得皱着五官瘫在床上,被子都盖了好几床。
相牧就是想回来质问他这位家主哥哥,为什么当时把他扔在别的地方,自己就快活地跟着那人神不簪侯四处转。
他没有问出口,有时候好不容易回来一段时日,结果人躺在床上没醒过来,连他回来了走了都未曾知道。
“相九,他还在上面吗?”
相九头都不转,“在,还在生气。”
“你对他还真了解。”
小孩跃下来,“怎么,能说的话就只有我的坏话吗?”
“是,毕竟在这里能被说的人只有你。”相猾霖也就怼得过这一毛孩。
“是吗,然后心里记挂的是不簪侯什么时候带你走吧。”小孩又怎能服气。
相牧说得不假,才第三天,她还没那么快从侯府溜出来。
再等等。
小女孩一定会回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