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周一,月曜日。
高三第一学期开学第一天,清原雪绘坐在父母送她去往冰帝学园的车里。她皱眉歪靠在车厢后座,低下头,紧盯亮度已调至最大的手机。
屏幕上清晰显示一张表格,标题:“高三级部学生分班列表”,三号大小,MS Mincho字体。
是冰帝教务主任昨天才发给她的文档。
视线再往下移。毗邻标题下方,首行首列,赫然迸出一个无比显眼的名字——
“A班,迹部景吾,学号001”。
班级里排序最前,学号里排序最前,名单里排序最前。整张表格以他为开端,其上不存在任何一人的姓名能弹压在他头顶。
雪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第一行。
看见“A班”、“迹部景吾”的那一刻,呼吸霎时凝滞一小会儿。她不自觉地用拇指抹了抹那串名字,略微觉得人有点麻。
新学期尚未开始,棘手的问题便猝不及防地摆在了面前。
这位大少爷的张扬个性,她一向自认应付不了。然而,往后在冰帝交换学习的一年时间,她居然偏要与他待同一个班,不知道是算世事太过凑巧,还是算她倒霉运气不好。
她喃喃地直犯嘀咕。捧着手机的十根手指无处安放。于是,左手倒腾右手,她换了一下握手机的姿势。指尖一戳一戳地拨弄音量键。
雪绘此刻终于明白,自从得知她要由B班调往A班后,心头时不时硌绊着她,阴魂不散延续将近一星期,像有看不见的阴湿女鬼在背后纠缠的那种不稳当、不踏实感,究竟从何而来。
问:A班有什么让她感觉如此七上八下?
答:原来A班有迹部景吾啊,哈哈。
按照常理来讲,能和父亲的顶头上司,自身一家的衣食父母——迹部财团执行董事——的儿子就读于相同班级,实属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建立亲近关系的绝佳窗口,应该感到庆幸。
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已高兴得在车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清原雪绘不会笑。
清原雪绘笑不出来。
运道给予她这个机会,是多少人上蹿下跳,又唱又跳,一步三叩头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遗憾的是这个机会倒给她了,她不中用啊。
雪绘有些自嘲地想,心中五味杂陈。
产生这种情绪并非异想天开。因为她和迹部景吾的最近一次见面,仔细琢磨起来,似乎就称不上多和谐,多愉快。
三个月前,迹部财团的年终贺宴上,她与迹部景吾酣畅淋漓地当众面对面打了一架。
当然,不是那种肢体碰撞,叮里咣啷你扔我一只碗我砸你一个碟的双人物理互殴。
他们各自以国际象棋的棋盘为阵地,以己方的十六枚棋子为兵刃,每一步都是凌厉杀招,直奔着堵死对方所有生路的气势出手。
下到最后,双方棋盘近乎不剩几个活口,独留光杆司令也要一决胜负。
雪绘没想过那晚的棋局可以惨烈至此。事实上,迹部景吾一开始并不参与这场对弈。
他作为迹部财团唯一的继承人,像年会这类重头社交场合,是要被董事父亲引着接见各路人马的。各政、商精英围得他密不透风。他哪有闲情雅致,参与底下人打发时间的无聊把戏。
她是在和其他高层员工的儿子下这盘棋。
年会上的国际象棋游戏组局,男队vs女队,两大阵营对立。
经历女队多场惨痛连败后,她身负女队最沉重的期翼,天崩开局下拼尽全力,拿出毕生所学的绝技,和男队进行对战。
最终,她连赢男队三个人,把把战绩全面碾压,以极大优势帮助她们女队取得逆袭。
大胜翻盘之际,男队忽然翻脸不守武德,口口声声以男队比女队人少,双方实力不均衡的别扭理由,忙不迭把迹部景吾搬来做外援。
别说,你还真别说。
簇拥于迹部财团亚洲、欧洲、北美洲等各大区负责人中的迹部景吾,竟然真就肯撇下那一堆大区CEO,一口答应做外援的恳求。
被他这么一掺和,游戏性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些幽微的变化。
当他大阔步走向她,撩起西装下摆,施施然落座于她对面时,雪绘瞬间醒悟过来,她即将下的哪里是一盘国际象棋,分明是一盘人情世故。
难说当时火速请迹部景吾来的那名男生,是否也怀抱了同样的想法。
正正经经下棋无法取胜,便试图采用象棋之外的其他东西,暗地里压制她一下。
很常见的伎俩。大家处于成年前的临门一脚,又被各自的人精父母熏陶,天长日久,多少也熟悉了名利场的潜规则。
钻营投机的习气逐渐在同龄人中蔓延。
原本她确实应如那位男生所愿,看在对方是董事儿子的份上,老老实实跳进这个阳谋的坑,老老实实直接输掉比赛。
可一旦跳坑,意味着她便要咽下一口气,咽下此前女队连败时,男队那边有人看似宽慰,实则阴阳怪气地嘴贱一句:
——“哎呀没关系啦,别太丧气,国际象棋这种前瞻性和逻辑性极强的游戏,你们女生赢不了不是很正常嘛”、“本来就不是你们女生的强项啦”的这口气。
问题恰好出在这里。
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要说迹部景吾,今天就算天照大神显灵,该咽不下的她也照样咽不下。
所以,她倔强地抛开这般那般的人情世故,顺带憋了一丝不服输的迁怒,执起白棋,冲着迹部景吾一通大杀特杀。
迹部景吾同样不遑多让。
他身姿笔挺地和她对坐,微抬下颏,以一种睥睨全场的眼神扫视棋盘。
接着,他傲然地执起一枚黑色车棋,轻轻敲了一下桌沿,于在场冰帝人自发的掌声和口号中,当即移动黑棋,调兵遣将,掐住她棋局里薄弱的命脉大举进犯。
他的招式看似稳健,实则暗藏杀机。一不留神,你斩我一匹马,我垒你一辆车。棋盘上顿时“血流成河”,赢家宝座轮流占据。
可惜男队过于落后,比分差距太大,加上她没顾着对手的地位就刻意收敛,纵使迹部景吾再给予男队极大的外力扶助,也依旧救不回来。
请了水平高超的强劲外援又怎样?
赢不了就是赢不了,她们女队仍然争夺到了最终的胜利。
结局尘埃落定,女队这边总算扬眉吐气。更有小姐妹倚仗优胜方的底气,毫不客气地回怼:
“看看,我们清原多厉害。我下不赢是我水平有问题,你扫射全体女生是你眼睛不好使。有毛病赶紧去治吧你,别耽误病情!”
女队的尊严是赢回来了,但固执地故意不理会人情世故,也牵扯出了对等的副作用。
下完国际象棋之后,迹部景吾只和她交谈了三句话——
第一句:
“清原,你刚才掉的耳坠。自己收好。”
耳坠交还回来是暖热的,似乎被人捏在手心中有相当不短的时间。
第二句:
“玩得这么兴奋,自己身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知道。”
第三句:
“不过从前年开始,你好像很久没有用这种风格跟本大爷下过棋了。”
声音浮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和笑意,如同开刃不久的刀锋,还没沾血便已带金气:“怎么?今天闷不吭声的,突然就转脾气了?”
这是一个极具不确定性的评价。不肯定亦不否定,既不代表好,也不代表不好。态度捉摸不透最让人心里没底。
他施施然来,又施施然走。衣边剪影飘落,像干净剔透的钻石棱面中闪过刹那彩虹。
整场年会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他也没有再和她闲聊半个字。
甚至年会结束的末尾,他跟着迹部董事为员工及其家属分发年会礼物,把属于她的那份亲自交到她手上时,也不曾和她多说只言片语。
眼神都懒得多余地分给她一丝一毫。
热血一下头,理智马上重新占领高地。
那名男生针对她的计谋,后知后觉地展现出威力。雪绘开始忍不住深思,控制不住地去猜测迹部景吾的真实想法。
平日被捧惯了的天之骄子,大概都年少气盛,认为掌控一切是理所当然。赢得不绝对,等于绝对没有赢。无法all in即是输。
她无从得知,迹部景吾会不会因她在众目昭彰下仍旧表现出桀骜、强势还不留情面的做法,而对她标记一些负面印象。
如果单只针对她一人倒也不要紧。看不惯她就看不惯吧,无所谓,合眼缘的事强求不来。
但万一,万一不小心波及到父亲呢?
他身份特殊,她免不了多考虑一步。虽然概率微乎其微,但万一呢?谁都不能保证这个后果必然不发生。多一分可能性,就多一分风险。
父亲的职业生涯如果出现哪怕一分归咎于她的波折,光想象一下,愧疚和自责便不能允许她无动于衷。
于是,她努力寻找令自己安心的理由,合情合理地认为,基于迹部家良好的家教,迹部景吾不至于太心胸狭隘,仅因象棋这件小事就要在小本本上记她一笔。
或许是她神经敏感了。或许年会上他不是不理睬她,只是因为业务繁忙,他没有富裕的精力顾及到她……
捕风捉影,揣摩人心,着实太费脑筋。思维左右互搏,打来打去的好像永远找不到尽头。
……
越思考越不幸。她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跳疼。手机屏幕盯太久,眼眶酸胀,溢出了几滴生理性眼泪。
烦人,她本就最不擅长这类弯弯绕绕。
雪绘不耐烦地摁灭手机,恹恹阖上眼皮。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指腹贴在额角,使劲地打着圈按揉太阳穴。
“在想什么呢,雪绘?”
“我看你今天一上车就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好像老是提不起精神。”
坐在她身边,抱着电脑交流工作的父亲侧头望她一眼,开玩笑道:“是假期没玩够,牵挂着新买回来的游戏还没来得及通关就要上学了,所以感到很伤心吗?”
“……我才没有这么想,爸爸你别凭空污我清白,”她懒怠地打了一个哈欠,顺嘴道,“只是觉得有些犯困,好想……睡觉。”
“这才刚起床多久,你又困得想睡觉了?”前方驾驶位的母亲也开口,“雪绘,我昨天九点就让你去洗漱睡觉,好好休息。你自己说说看,你昨晚到底熬成几点钟?”
等不及她回答,母亲清原绫香女士的絮叨像炸火花一样噼里啪啦,一连串直往耳朵里钻。
“上次去汉医那里复诊,医生嘱咐了什么?支气管炎才痊愈没几天,反复强调要早睡早起,清淡饮食,增强免疫力,否则到时候感冒复发,又得来回折腾。”
“这孩子,明知道今天开学,让昨晚早些睡觉,养足精神。嘴上倒是一个劲答应得信誓旦旦,也不知道晚上关了灯,躲被窝里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好了绫香,大清早的,少说两句吧。”
父亲清原谦信低声维护,生怕声音过大吓着她似的:“我们也不是没当过学生。刚开学作息调整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
雪绘没有动弹,眼前是一团五彩斑斓的黑色。她实在乏力,已经攒不够力气说话。整个人困倦到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保持阂拢眼皮的仰躺姿势,有气无力地听父亲为自己无罪辩解。
手臂发软,抬不起来给父亲鼓掌撑场子,因此只能轻微地晃一下脑袋,在心里小声给父亲鼓掌撑场子,权当尽了做女儿的心意。
——老爸,正确的,合理的,无可挑剔的。
火箭飞升尚且要掐表倒数,收假开学,怎么就不可以给个缓冲时间。
连父亲休完长假,第一天回公司开会,也要在迹部董事的眼皮底下摸摸鱼,时而与她在Line上东拉西扯半晌,才能勘勘缓口气干工作。
她仅仅在车上睡个短暂的回笼觉,而已,算不上十恶不赦。
至于昨晚那本偷摸通宵阅读,激动得她翻来滚去热血直冲天灵盖的黑.手.党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小说……
小事,不提也罢。
她理直气壮地朝车窗反方向偏头。
两秒之后,肩膀被轻柔地拍了拍。
“雪绘,”近靠身侧的语声温和低沉,“马上要抵达新学校了,再不起来醒醒神,妈妈等下真会生气的。”
清原雪绘:“……”
唤醒词输入,唤醒词正确。
回笼觉戛然而止。清醒程度,100%。
这回无法心安理得地当耳旁风了。雪绘慢慢睁开眼睛,赶在母亲的怒气值上升之前,伸展活络筋骨,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无可指摘。
“唔……起来了起来了……”
掌控好语气,拖长轻飘飘的尾调,显得无比听话乖孩子。
“妈妈,今天可是你签大单的好日子呢,”她伸了一下懒腰,音色里刻意添加鼻音,“一大早就发脾气不吉利,有损妈妈你旺盛的财运。”
平音微夹,对仗单押。掐灭萌芽的怒气小火苗属她手到擒来的技巧。
她的母亲清原绫香女士,典型是吃软不吃硬的一个人。母女相处十几年,辗转腾挪的术法早已手拿把掐。小小情绪,拿捏拿捏。
三句话,让把控方向盘的母亲舒展开严肃的神色,轻轻笑了一声。
“多大的人了,还喜欢跟我们撒娇。”
清原绫香摇头。语气无可奈何,眼弯却是向上拱起的弧度。
说着,她朝后视镜看一眼,信口问:
“对了雪绘,这次交换去冰帝学习,校方把你安排进哪个班?B班吗?我记得你爸之前好像和我提过一嘴。”
雪绘沉默半晌,托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原本定好要进B班的。不过发生了一些意外变动,现在又不是了。”
她垂目下视,食指卷一卷摊在膝上的笔记本:“上周冰帝教务主任临时发来一封邮件,说经他们慎重讨论,比起B班,最后还是觉得把我调往A班更合适。”
班级调换的情况,不谈及倒还风平浪静。一谈及,那股抓人的莫名其妙劲再次卷土重来。
虽然她不常踏进冰帝校区,也不常和冰帝学生接触,然而好歹是母校——秀知院学园的友校,两校之间交流频繁,她多少能从他人的言语闲话中了解冰帝的规制。
比如,为保证教学质量的公平,冰帝内部并不根据学生成绩的三六九等,划分出普通班和优等班。
每个班的生源素质非常平均,成绩区间呈相近的正态分布。师资、设备配置也大差不差,全方位做到一碗水端平。
也就是说,A班或者B班,对她和学校根本不存在太大区别。
把她从B班调进A班,似乎既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积极意义,也不能对任何风险的规避作出贡献。横看竖看,简直多此一举的行为。
更别提,临近开学前一周才突兀地通知她。
毫无前因铺垫,不作详细说明。邮件末尾仅一句“调往A班学习”,咔,结束。
清原雪绘:“……”
不明白,不理解。
冰帝校领导们,到底慎重讨论了什么?或者说,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慎重讨论的?
无奈她一个交换生,不具备总览内幕的资格,也全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她只能稀里糊涂地挠头,稀里糊涂地接受一切安排。
“A班?”
清原绫香瞟向右后方,换人点名。
“谦信,我记得你们财团的执行董事迹部先生的独子,那位迹部家的贵公子,是不是也在冰帝高三A班读书?”
清原谦信颔首:“嗯对,怎么了?”
“没什么,”车辆左拐,她打开左转向灯,笑道,“只是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好像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他们迹部家。”
“你看,雪绘的爷爷奶奶,在迹部家的银行干到退休。你也在迹部财团混了二十年。现在,雪绘又要去和你上司的儿子做同学,可不就是躲不开么?”
清原谦信轻握住女儿的肩头,打趣道:“人与人之间全凭缘分嘛,和我一样,当初我也没想过能拿迹部财团的内推。”
“和你一样?”
清原绫香揶揄着啧了一声。
“雪绘哪能和你一样?我的女儿,日后才不用辛苦给迹部财团卖命。”
妈妈,这种事情难讲得很啊。
雪绘面无表情地想。
躺平摆烂混吃混喝,靠父母国内外多处置产和信托啃老,她万万做不到。但凡试图在职业中出成果,有建树,和迹部财团打交道无可避免。
子公司,合作方,直接间接地被控股。三选一,总有一类逃不掉。
放眼望去,无论人活着还是死了的领域,三百六十行,无不掺杂迹部财团的影子。
假若将社会经济视为一棵树,普罗大众长在树上充作枝叶,迹部这类大财团便相当于深扎进泥土的根系。
树根是树的命脉。枝干能拔地长高几尺,茁壮与否,全被根茎一手把持。
“……哎。”
“迹部财团”在眼前转来转去,像围着她嗡嗡转的小蜜蜂,挥也挥不开,赶也赶不走。
从“迹部财团”联系到“迹部景吾”是顺其自然的思路。一想起迹部景吾,好不容易摁下的隐忧和疑惑,又旧态复萌,像沉底的渣滓重新泛出水面。
雪绘苦兮兮地长叹一声,惆怅极了。
“爸爸,你说,现在我已经很不幸和你老板的儿子同班了,万一我再不小心当他的同桌,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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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