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厕所的一个隔间里,俞了低着头点了根烟,天花板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是白皙的肤色,带着疲惫,眼底发青,还有与高中时期截然不同的精壮的身体,当初他还羡慕陈习的身材,现在倒只觉得累,无止境的累。
夹起烟头,另一只手抬起搭在眼皮上,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再低头掸了掸工作服上被别人泼的酒水。
这家酒吧是整个市区最大的酒吧,工资也最高,但事儿最多,从陈习刚进来兢兢业业上班只希望拿到工资补贴学费和家用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在此之前,他去当过家教也进过厂,最后都没做长久。
一年前站在高中校园那条昏暗的路上感受到的无力和无奈又再一次被塞满胸膛,他偶尔想起自己是少年,不过事在人为,早晚都会找到自己的那条路。
被工厂赶出来的那天晚上,在大排档喝酒被别人找麻烦,俞了拿着啤酒瓶,就想跟人家拼命,对方是一个五大三粗啤酒肚的大叔,还比他高一个头,刚要动手。
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拦住了大叔,扭头看着俞了,明明是一副清纯大学生的样子,眼神里却充满拼命的狠戾,仿佛这样的气势就能压倒对方。
“这年头不提倡暴力了,如果在这里闹事,你们两个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句话,大叔粗糙的眼皮跳了跳,咂咂嘴,朝地上啐了口痰,“老子今天不和你打,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只剩俞了和那个陌生男人,沉默充斥在空中,“你好,我叫文远风,Callous酒吧的经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俞了伸手接过,抬起低着的头,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的面部表情,试图找寻这个男人的目的,标准的微笑,漂亮的桃花眼,眼睛里充满着平静和一部分不为人知的心机,非常正常,正常到有点不正常。
俞了不觉得一个陌生人会无缘无故帮他。
“俞了,高中刚毕业没多久,刚刚被辞退。”男人挑了挑眉,“我知道你,我认识你爸爸,我找你只是为你提供一份工作,来Callous酒吧做服务员,工资你绝对能接受,其他的等你决定好之后我发合同给你,名片上有联系方式。”
俞了惊讶地盯着他,直到那个陌生男人转身离开,他才低头仔细看着那张名片上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认识他爹?说到这个他开始回想他爹的样子,想着想着自嘲般笑起来,才几个月就忘了见了十几年的脸,模模糊糊呈现出来的只有他奶奶去世的时候,他爹把他送回学校递给他银行卡那一瞬间的样子,头发乌黑,眼神炯亮,脸上的皱纹都格外地有活力。
他爹在他没出生之前和他妈在外地打拼颇有成就,创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底下还有几个工地和工厂,在俞了刚刚出生的时候,过得还是比较高质量的生活,后来他爹被人举报偷税漏税,几个工厂都被查办,公司股票直线下降。
俞了在大城市里上到初中就被送回老家,在十八线小城市里读高中,当时是奶奶照顾她,直到高二奶奶去世,他妈就回来了。
每次和他爹打电话,他爹总有意无意说家里每况愈下的情况,还告诉他要好好读书,以后混的好让他妈过好日子,他反问为什么只包括他妈,这个问题当时没有得到回答,而现在答案已经出现。
高考刚刚结束,俞了兴高采烈地回家,和他妈讨论着高考的题目,考试时候发生的事情,一通电话就打进了他妈的手机里。
“喂,你好,请问你是俞渐诚的妻子吗?这里是A市第一人民医院,您先生出了车祸,现在正在抢救……”
他妈一夜间白了头,俞了也在那一天的深夜里长出了崭新的骨头,藏在灵魂深处的真正的成年人俞了一个人去往那个陌生的城市把他爹的后事办好。
葬礼就办了两天,收了几万块的人情钱,俞了把他爹的财产清了一遍,公司的事情都是他舅舅帮忙解决,他爹这边的几个叔伯都是翻脸不认人的主,生怕俞了和他妈娘俩摊上自己家。
思绪被隔间外面的声音打断,烟头烧到尾端,烫到了他的手指,俞了皱着眉把烟往马桶里一扔,刚准备出去,又顿住了。
“陈习,我不行了,这小子太重了,你过来帮帮忙。”
俞了从门缝里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戴着鸭舌帽,那就是陈习,他不会忘记。
从他爹办了丧礼之后到现在大半年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不知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把他的心灵震到麻木,让他不记得哭是什么感觉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里的画面开始模糊,脑海里闪现着高中时候的那个夜晚,他在将哭未哭的时候想起陈习叫他的名字的画面。
又突然转到他第一次给别人家小孩做家教却差点被有钱小孩的同性恋哥哥侵犯的那个画面,他差点被那个恶心的男人掐死却死里逃生。
参杂着在工厂被别人嚼舌根的画面,脑海里的画面几度重合之间,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掉,没有一点声音,他就看着陈习的身影直到走出去消失不见。
有钱和没钱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爹奋斗大半辈子跌宕起伏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娇生惯养的时候身边都是朋友,刚从大城市回老家读书的时候,别人都夸他长得白,什么都会,说他很洋气,后来发现他只是个普通人,就不会对他有以前那种关注和关照。
俞了不觉得这是件难过的事情,只是人性如此,外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有义务对他好。
高中短短三年,他只记得和陈习的回忆,想起那些纯净的回忆,没带一丝杂质的回忆,他很开心,至少还有回忆,或许,陈习也是喜欢他的吧,他想起那天晚自习的吻,又想起高考前在酒吧的画面。
俞了和陈习在一个城市,陈习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缘分使然,俞了的父亲死在这座城市,陈习也刚好就在这座城市里读大学。
他爹留下的钱足够俞了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就只能靠自己,偶尔吴檐也会资助一些,刚开始俞了不收,是吴檐的爸爸出面说算借的,俞了才感谢地收下并且保证以后一定会还。
半晌过去,俞了才回过神来,他没有时间思考很多问题,包括陈习还记不记得他,他只希望陈习在大学过得开心能有新朋友但别忘了他。
宿舍里只有微弱的鼾声,方子铭已经睡死过去,叶知遇刚刚给他女朋友报备晚安,也快睡着了,陈习在床上翻着手机,他在查那家酒店的信在各个平台找工作人员的合照。
从酒吧回来之后,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俞了离他很近很近。
俞了周一才回学校,周六晚上就睡在文远风安排的酒店里,每周如此,一周只工作两次,每个月拿到的工资也不低,在学校没有课也会去补课机构给小孩上上课。
那本《山河袈裟》已经被他翻烂了,“如何能像这条狗,在最要害之处,去反抗,去将肝胆暴露,而不是死在一身怯懦的皮囊之内。”口齿呢喃间他把枕头垫高又往上挪了挪,他真的很喜欢这句话,具体是哪种喜欢呢?是类似精神氧泵的存在。
俞了起身往厕所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右眼角下的疤是秋天在工厂留下的,随着时间已经慢慢消失了,眼里的疲惫像他成长的勋章。
他还是有写日记的习惯,近几个月都是给他爹写的信,虽然他爹永远没办法收到,今天他写下了一句话“陈习,我还能做到什么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