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 夏,冬青四岁。zuowenbolan
冬昌明离家第一年,跟着叔父前往榴城跑运输, 见识到村里之外的繁华,决定要接许琼岚和冬青,从省城的乡下前往榴城。
他想要在这座城市扎根。
许琼岚是个听从丈夫建议的女人,选择欣然接受。
冬青当时还小, 对此没什么印象, 更不知道她清楚的所有记忆将会和这个城市悉数相关。
彼时的她,正在因为不想离开爷爷奶奶而哭泣;在忧愁,她要如果走了,菜园子里养的小黄和小黑怎么办;在惶恐,她就要跟她的小伙伴说再见。
小孩子的烦恼, 大人是不会太重视的。
那个时候的她, 还没有对“未来”这个词有太多认识, 只知道她好像要离开这个小村庄,周围有大人会捏着她的脸说, 阿青就要变成城里人了呀。
她不懂乡下人和城里人有什么区别。
她甚至对离开的那天没什么记忆,之后在许琼岚数次的描述中, 她堆砌出那副画面。
许琼岚拎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 手里牵着她, 挤上了一辆绿皮火车。
七个小时后, 他们踩在了榴城的火车站台上。
据后来的许琼岚所言,当时站台弥漫着尿腥, 但她丝毫不在意,她心是沸腾的。
新的地方,意味着新生活。
抵达一个新地方, 最先需要解决的事住处问题,好在冬昌明已经来此一年,叔父将自己单位分配的个房子给他们借住。
寄人篱下的第一年,并不好受。
冬昌明叔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是不听话,就给我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这是我的房子。
这句话在许琼岚心底扎了根,这是一根刺,扎得她夜不能寐。
这一年,她异常发狠,在周边找了好几份活,半年后,辞掉了另外几份,专心主攻升职的那份工作。
是个销售,她这一年细心观察着,也算摸进了销售的门。
因着她的骄傲,冬昌明某种程度上,更上进,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只有八个小时在家,其余时间都在外面跑。
这种高压的情况下,冬青算得上是被放养了。
那个年头,外地人的择校费昂贵的出奇
许琼岚舍不得那八百块择校费,再加上那些学杂费,权衡再三,她没有送冬青去读幼儿园。
冬青刚来榴城的时候,很不适应,成日里闹着要回家,回省城。
她想念老家的小伙伴,她想念园子里的小黑和小黄,她甚至想念村里的黄泥巴路。
许琼岚下班回来,被她闹得没法子了,就会带她出去走走。
那些年的火车站还没有被圈起来,许琼岚利用下班和周末,带着她去看火车,然后指着疾驰的火车告诉她,只要等到过年,就可以回去看到爷爷奶奶。
她用这样的法子慰藉冬青对那个名为故乡的地方的思念。
许琼岚和冬昌明空闲的时间少之又少,没能上幼儿园,又不能带去工作的地方,
许琼岚一咬牙,将冬青白天被锁在家里,中午再抽空回来给她做一顿饭。
冬青无数次恳求许琼岚,告诉她,她想出去玩。
许琼岚只安抚她,明年,等你再大一点,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你。
关在家里的日子是乏味的,动画片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家里的危险物品在许琼岚一次又一次的强调中,冬青也有了大致的印象,知道这个东西很危险,不能去碰。
这个年纪的还是是渴望玩耍的,尤其是与同龄人的相处,百无聊赖的冬青在某天,找到一个可以同别人交流的地方,那个年代,楼层低的房子都是有防盗网的。
她喜欢蹲在餐厅外防盗网上,看着楼下经过的人,遇到眼熟的人,就高喊:“王婆婆,我妈妈回来没呀。”
“阿公,你看到我爸爸了吗?”
偶尔还会有成群的小朋友在楼下玩耍,她会扯着嗓子同楼下的人交谈。
因为这一景象,他们家在这个老旧的小区里算是出了名。
翻了年,冬青又大了一岁了,她记性不好,却清晰地记得许琼岚答应她过完年之后,就会配钥匙给她。
她雀跃着找到许琼岚,手舞足蹈地想要一片开启家中大门的钥匙。
可许琼岚却推脱,说要到夏天。
于是冬青盼啊盼,盼着来年夏天,夏天还没盼来,她们搬家了。
那个年份的房子,远没有后面这样的天价,他们辛苦挣了一年钱,省吃俭用,又找亲戚借了点,年初的时候在同小区买了个二手的三室一厅。
因着此,冬青赶在春天的尾巴,就要踏进夏天的那段时日,终于得到了她心心念念地钥匙。
她觉得那片钥匙就好像开启潘多拉魔盒的秘钥,她满怀期待着期望加入小区里的孩子圈中。
一开始,她确实很快的融入了那群孩子中,身后总有人追随着她。
她以为大家都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愿意跟随她。
可她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们只是因为她的大方而已。
许琼岚和冬昌明都忙,没人照顾她,于是许琼岚每天会拿十块钱给她,告诉她要去哪里解决中饭。
冬青有的时候会把这十块钱省下来,买上些小玩具,小零食,分享给她身边的小朋友。
后来这一行为被许琼岚发现,她断了她的经济来源,选择把这个钱交给餐馆,只要她去,就不收她的钱,按月结账。
缺少这份“经济来源”的冬青,“热度”一下就降了下来。
玩游戏的时候她发现这自己总是被排挤,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总是轮到她。
她也会反抗,玩奥特曼打怪兽游戏时候,她叉着腰控诉道,她不想再当被打的怪兽。
其中一个小男孩掐着她的脸,力度丝毫不收敛,大笑道:“乡下来的只配当丑陋的怪兽。”
小孩的恶意是最纯粹的,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他们没有成年人的那张遮羞布,看不起这种情绪赤/裸裸地充斥在语气里。
冬青年纪小,却感受到他话语里的那份恶意。
她拍开男孩的手,气鼓鼓地喊着:“你别碰我。”双手叉腰,视线其余小朋友小朋友,“有谁愿意跟我一起玩,不要跟李鑫玩,我明天就给他买溜溜球。”
溜溜球的魅力是无穷的,有人开始叛变,悄无声息地挪到冬青伸手。
趋利不止存在于成年人的世界里,小孩的世界里也存在着,并且更现实,切毫不掩饰。
冬青享受着这短暂的胜利,沉浸在身后一句又一句“青姐”的追捧中。
虚荣心,在这群五到七岁的孩子中,静静地扎根。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晚上回家,冬青开始思考要如何完成她今天放下的豪言壮语。
她将主意放在了许琼岚的钱包里,趁她不注意从她随手搁在桌上的钱包里抽出一百块。
她安慰着自己,许琼岚的钱这么多,一定不会发现的。
许琼岚这段日子,大概是很忙,她是有每天清点钱的习惯的,她需要计算每天她花了多少钱,这样更方便与她记账。
偏偏这天,她太累,没点钱,倒头就睡,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出门。
冬青将这一百块挥霍一空,橡皮泥,溜溜球,水彩笔,小游戏机,满满当当拎了一袋子。
她像个打胜仗的将军,回到自己的伙伴身边,将战利品分了个干净。
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包括她自己,她很短暂地获得了一下快乐。
她不知道的是,孩子的友谊,是最不牢固的。
小孩是永远不可能瞒得过大人的。
冬青实在和她那群小伙伴玩得火热的时候,被许琼岚拎走的。
她当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惯性往前走,紧接着听到身后有个声音,从那群小伙伴中传来:“阿姨,冬青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哦,藏在后面的小花园里。”
秘密被戳穿,她自认为的秘密基地被供出,有种被同盟出卖的感觉。
不服气地想要回头,她咬着牙,愤怒将她淹没。
她想要挣脱许琼岚抡住她的胳膊,但许琼岚看起来很生气,拽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她斗不过许琼岚,踉跄地跟着走。
上楼的时候,她看到不少人进进出出,肩膀上扛着家具,她多看了两眼,抬手想要戳一戳那个看起来很好看的雕塑。
许琼岚眼疾手快地将她的手拍落,她瘪嘴,轻抚被打痛的手。
回家后,面对许琼岚的质问,冬青抵死不认,这种态度激怒了许琼岚。
她说:“冬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承认错误,是不是你拿的我的钱?”
冬青梗着脖子:“不是我。”
许琼岚有些失控,她用力拉扯冬青的胳膊,冬青排斥她这种态度,吼道:“你别碰我。”
许琼岚身子颤抖,将她拽到面前:“你承不承认是你?”
冬青被问得烦了,顶嘴道:“是我又怎么样,我就不能拥有自己的一点点东西了吗?”
许琼岚先是一愣,然后双手颤抖,她喘着粗气,抬手脱光她的衣服,嘴里骂着:“你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我赚回来,你自己的东西?你能有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冬青是被光着,全身赤着赶出家门的。
这个年纪,她已经又了羞耻感,她想愤怒的逃走,她想要回老家,她不喜欢这里,她想往下走,低头看到自己未着寸缕,想要离开的步子又顿住。
她气冲冲地往楼上走,想要离这个家远一点,走到一半又觉得丢人,她停在那里。
她透过楼道的间隙,看到楼下依旧嘻嘻哈哈的小伙伴,笑声传到楼上,眼泪涌了上来。
她觉得委屈,许琼岚和冬昌明都那么忙,没有人陪她,她不快乐,只能拼命地选择合群。
那时,她对孤独这个词还不能理解,只觉得难受而已。
她小小一个,面对着墙站着,倔着。
楼上传来关门声,紧接着是脚步声,她下意识抬头往上看。
看到个白白净净的男孩,穿着好看的背带裤,里面是一件白T恤,脚上踩着洁白的运动鞋。
四目相对,冬青看到了他脸上的惊讶。
她想到自己衣柜里的衣服,都是姑姑、叔叔小时候不要的旧衣服。
唯一的新衣服去过年许琼岚给她买的粉色小棉袄,她欢喜得不得了。
新衣服的喜悦没有维持很久,大年初一放烟花的时候,仙女棒把衣摆烧了个洞。
许琼岚费了老大的劲,才忍住在大年初一没骂她。
可是那件新衣服从此就多了一个小花补丁,一点也不好看,突兀极了。
冬青讨厌这样干净的小孩,她吸了吸鼻子,鼓着腮,手握成拳头,装腔作势地吼道:“看什么看,再看打你信不信!”
楼下是别人的欢声笑语,狭窄的楼道里,是他们不堪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