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即白其实很忙, 从榴城回来,忙得几乎没有合过眼,突如其来的意外, 让单位被恐慌笼罩。maixi9
没人愿意担责,更没人愿意主动站出来,尤其是在事情还不够明了的时候。
按理来说,应该是图纸的签字人负全责, 但那人早几年已经跳槽, 事态紧急,容不得人再去揪那些细节。
裴即白站出来,单位有的人觉得讶异,又有的人认为理所当然。
大领导这种事不出面,体内制混久了的人, 难免染上几分滑头, 凡事只爱打官腔, 揉太极。
裴即白被动揽下这件事,他也知道有不少人在看笑话, 好在他并不在意,总要有人顶在那风口浪尖。
他这几天到处跑, 交管局, 派出所, 市/委办公厅, 各种应酬铺天盖地。
堵在单位门口想要采访,探消息的记者更是数不胜数。
偶尔回单位也会有人讨论, 李俊也明里暗里地透露着网上的言论对他并不友好。
忙碌让他无暇顾及太多,更没心情是深究网上的言论,也没工夫去纠结媒体究竟如何定义这件事。
他在州城呆了一天, 就匆匆赶往鹏城,冬青罕见地主动联系了他。
他第一反应是她都知道了些什么,紧接着又安慰自己,有些事不如瞒着她还好些。
明明已经做好了要瞒着她的准备,又渴望知道她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如何,关心还是冷漠?
他抽空给她回了个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主动提这件事。
裴即白听到她的声音那刻,突然觉得自己很疲惫,这几天他崩得像一根弦,太紧了,他突然很希望从她身上获得某种力量,支撑他继续在这漩涡里旋转。
挂断电话后,他突然有种期盼,他希望她能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迸发出来,自己又自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呢?他和冬青之间的关系,像是隔了一层浓雾,想奔向对方,却又害怕迷失自己,他只能凭着直觉,摸索着,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走出这片浓雾。
在伤者的病房走过一圈,又逐个致歉后,已经是傍晚。
他整个白天,都在医院处理各种事情,其中又抽空跑了趟市政厅再返回医院,大领导在四点多才姗姗来迟,露了个面。
住院大楼里冷气打得很足,但他额角却沁出薄汗,说实话,有些心累。
虽然不是他造成的这件事,可有种莫名的愧疚,又对自己的这份职业肃然起敬,没做一个架构,没动笔算一个数据,都需要考量再三,这种市政工程,除了架构不能出问题,设计也要尽量做到全面分析。
他初步推测,这座桥的设计者,应当去实地勘测的次数并不多,不然不会轻易设计出独墩桥。
虽然事情已经发生,再说这些已经无用,但这件事不得不说对他而言是次警醒,也是对行业的敲打。
从最后一间病房出来,大领导摘下眼镜,揉了揉清明穴:“伤者这边都安抚好了,赔偿款这边不用我们去谈,你也不用去承诺他们什么,小裴,这件事你处理的挺到位的,后生可畏啊。”
“我应该做的。”裴即白言简意赅,沉着回答。
领导带上眼镜,双手背在身后:“外界的纷扰呢,也不用太在意,那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度总会过的,现在你最主要的就是扛住。”
裴即白笑笑,用了个书面而又片面的回答:“怎么会呢?总会雨过天晴的不是吗?”
“你能想通就最好,我这还有点事,先走了。”
领导先行一步,裴即白没跟上,他这几天没怎么进食,饭也几乎没吃,现在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等领导上了电梯之后,她靠在护士台旁,撑着胃,低着头。
确实是有点难受,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疼。
有护士见他这么高大一个人杵在着,立刻走过来:“哎呀,你别站在这里挡道啊。”声音尖锐,语气嫌弃。
裴即白背脊离开护士台,抬头:“好的,谢谢。”
看清他的容貌后,护士明显一愣,面露尴尬,他走进护士台里,见他要走,又喊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语气明显柔和不少,好像这个世界对容貌好的人,不管男女,总是会更宽容些。
裴即白尝试站直身子,胃里拧着痛,他蹙着眉,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去买点药,他没理会护士,往前走。
那护士追上来:“我看你捂着胃,是胃痛吧,我这刚好有胃药,你先吃吧。”
裴即白没拒绝,他需要这份药片,道谢之后,从护士递过来的箔纸片里扣出一粒药,往嘴里放,胶囊被唾液腐蚀,开始融化,黏在舌尖。
他突然想起冬青每次都是这样吃药的,脸上的痛意少了几分,甚至有了几丝笑意。
眼前递过来一杯水,裴即白接过,吞下药:“谢谢。”
人都是感官动物,护士眨了眨眼,愣愣道:“不用。”
裴即白不再寒暄,走到电梯口摁下电梯,护士还站在护士站里频频望向他,他将那目光悉数忽视,径直下楼。
临近黄昏,夕阳斜斜地悬挂在远处,出了住院大楼,裴即白才稍稍歇了个口气,余晖撒在他身上,有一大朵云团在低空,被傍晚的阳光映成紫红色。
他往前走了几步,药效上来了,胃的不适感缓和很多,他好奇地张开双臂,却抱不住云,在他怀里的是一团虚无。
他放下手,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烟瘾上来了,他走到医院的小公园里,寻了个长凳坐着,手口袋里摸出烟,点燃。
他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前方,大脑一点一点放空,觉得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支烟莫名其妙地抽完,只剩下一个烟蒂,他甚至没感觉到它的滋味。
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与冬青的聊天,还停留在白天的对话中。
她说回去了要请他吃烧烤,眼眸温柔下来,像是铺满星辰。
多希望能快点结束这件事,他好没有牵挂地去见她。
“介意我坐在旁边吗?”清亮的声音撩拨着静谧的空气。
裴即白猛地抬头,脸上带着欣喜,看清来人过后,失落席卷全身,不是她。
“你坐。”他的语气里难掩失望。
是个女人。
他不认识。
穿着病号服。
有些憔悴。
他不想离开,因为他觉得自己先来。
他很累,他想休息。
两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离开,谁也没有搭腔,他们之间仿佛又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间隔开来,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份安静被女声打断,女人扭头看到裴即白捏在手上的烟,开口:“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裴即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盒,又抬眸瞧了瞧女人的面色,他觉得她身上好像没有生气了般。
犹豫间,女人又开口:“顺便还要借个火。”
裴即白不懂这个女人的用意,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没什么企图,只是觉得她好像个溺水的人,却不呼救,只想静静地死去。
看到这个女人,他莫名地想到了冬青。
女人点燃烟,双颊用力,路灯突然亮起,她的轮廓在灯光的映衬下更为清晰,吐出烟雾后,她指尖夹着烟:“我叫周简。”
她这一系列的动作,还有言语,让裴即白有些排斥,他不是个喜于跟人搭讪的事情。
他没要回借出去的打火机和烟,倏地起身,打算离开,女人视线看着前方,一动不动,在他转身的那刻,继续说:“我妈叫赵时雨。”
裴即白想要离去的步子顿住,他猛地转身,眼神里装满震惊。
这个名字,是这次事故里没找到家属的人。
这次事故有一亡,名为赵时雨,听现场人员不说,原本伤亡人员应该会更多一位,但是赵时雨在生死关头,护住了她女儿。
思及此,周简的名字也一点一点清晰,伤员中是有这个人,但住院房这边给的答复是已经出院了。
他无暇思考其中的弯弄,嘴唇张开,下意识地想要说抱歉,话到嘴边被截住:“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裴即白阖上嘴,抱歉这两个字他确实是说腻了。
周简抬头,脸色苍白,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浮肿,脸色带着擦伤和淤青。
“他们怕我受不住打击,所以说我出院了,叫你们别来打扰我。”
“我这两天打了几针镇定剂,其实已经能接受这件事了。”
“不怪你们,是我自己的原因,如果不是我跟她发生争吵,执意要走那条路,本不会发生这些事的。”
“我也不是想谴责你什么,我猜想,你也只是被推出来面对这件事的人,我只是太难过了,不知道应该和谁倾诉,你我萍水相逢,往后也不会再相遇,所以恳求你,听我说完这几分钟好吗?”
裴即白俯视着她,她边说边流泪,却又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自然垂直在身旁的手握成拳头,冬青那年,也是这样的吧,许琼岚走了之后,她也曾这样无助吗?
她也没有向他人求救吗?
“别怪自己。”他挤出这句话,语调有些变,他在安慰她的时候,仿佛在对和时空里的小冬青对话,“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周简仰头,挤出个笑:“谢谢你。”她起身,身子晃了晃,对他说,“我在网上看到那些新闻,他们不让我看我,可我忍不住。”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整个人颤栗着,裴即白不确信地开口:“你还好吗?”
她止住眼泪,带着哭腔道:“我很好,你也好好的吧。”
她在安慰他,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那些恶评,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呢?
他没有做过,却又被别人肆意点评着,字里行间强行摁头叫他承受。
那些人似乎是找到了个宣泄的缺口,发泄着生活的不满。
可这个世界又存在柔软的人,明明自己千疮百孔,还要捂住伤口安慰你。
正如面前的人一般。
周简起身离开,裴即白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
她很像一个人。
冬青。
善良又柔软,对待这个世界总是热忱着,不管她是否被伤害,她始终如一。
他忽然想见冬青,等不到这件事结束之后,他突然很想很想她。
他想要她陪在身边,也想陪在她身边,就算只是朋友的名义,他想要她的一个拥抱,仅此而已。
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到做出去见她的决定,用时很短,几乎是一瞬。
他坚定地往前奔走几步,速度越来越快,接近于奔跑。
风从耳边灌过,他想奔向她。
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他步子慢下来,喘着气接通电话:“喂,冬青。”语气和过往大不相同。
那头愣了几秒,呼吸声传过来,裴即白心跳得很快,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你还好吗?”那边柔声问。
“如果我说不好呢?”声音多了几分平日不曾有过的暗哑。
他不好,不管是哪一方面,感情也好,事业也罢,都不好,他不想再逞强。
“那我就来见你。”冬青的回答很快,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
裴即白愣在原地,过了半晌,微微侧身,视线捕捉到一个身影。
纤细的人影站在路灯下,手里举着手机,定定地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交汇之后,不远处的冬青动了,裴即白开口:“冬青,你不要动,你就站在那里。”
他迈步,越来越快,朝她走去,“让我朝你走去,该是我奔向你身旁。”
心底有抹流浪许久不敢扎根的喜悦。
他们不相像,却又是同类,彼此的双眸也曾紧紧地望向彼此。
他踩着公园的石子路,轻风拂过周围的矮草,掠过他的脚踝,带着凉意。
秋天来了,他终于走到她身旁。
他与她对立着,呼吸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他伸手,拥她入怀,锢于心上:“冬青,你可能不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
冬青抬手,环住他肩膀:“我知道,我所以我来了。”
她的声音像羽毛,他的心跳得有些快,又有些疼。
他松开她,低眸凝视着,问:“你好,二十八岁的冬青,你想要重新认识一下二十八岁的裴即白吗?”
冬青踮脚,亲吻他的下巴。
他有些狼狈,向来平滑的下巴长了胡茬,触感有些刺。
她回视着他:“想。”鼻头发酸,眼睛莫名的红了。
不妨再勇敢一次吧。
“裴即白,如果你对我不好,我会放下你的。”
“我知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我相信你。”
当世界逐渐复杂,虚假,喧哗,当勇敢变成橱窗里昂贵的商品,我愿将剩下的纯粹连同我的生命,封存成不朽琥珀。
那个名为回忆的老旧木盒,盛满你我之间如烟般的霏霏情.事。
如果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是隐忍过后却止不住想要靠近你的心,这些秘密深沉隐晦至不可说。
当时间渐渐沉淀,倾斜地倾斜,重覆的重覆,日出之前,日落以后,让我奔向你。
黎明比爱陌生,爱比死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