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钰这番慷慨激昂的自陈,倒是将顾珩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竟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满目惑然地看着她。
她之前明明还说什么北燕欺我大宁已久,不能总是低头忍让以求得一时安稳,唯有背水一战将其彻底击退,方能保万世安宁,大有不拼死一搏不罢休的架势。
如今她居然又同意回北燕了?今这当中究竟又出了什么变故,竟能让她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顾珩静默片刻,微眯起眼,不甚肯定地问向她:“你当真已经决定好了?”
宫钰神色自若地起身,上前两步,立在了顾珩身前,仰头看向他,目光清澈不似作伪,“家国大事,自然不能儿戏,我怎会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
顾珩垂下眼帘,眸中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映着她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身子,心尖不由颤了颤。
三年前,她便是顶着这副极为骄傲的神色告诉自己,她身为大宁的公主,食举国供养之禄,自然不能在国之危难之际置身事外,唯有以身饲民,方对得起万民所托。
她确实做到了。三年之后,她又做出了同样的决定,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怀疑她。
“好。”顾珩轻应了声,声音却有些沙哑。这样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宫钰却又补了句。
顾珩虽不解,却还算有耐心道:“什么条件?”
宫钰定定地看着他,“三日后,我希望摄政王能亲自护送我前往边境,亲手将我交到北燕军士手中。”
顾珩一时默然。他实在不知道宫钰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让他送她去边境,难不成是想在路上动什么手脚?
宫钰见他静默不语,眸中竟缓缓盈出了水光。
她抬手抚上了顾珩的手背,声音也多了几分颤抖,“三年前,我只身前去北燕,没有来得及同你告别,已是一大憾事,没想竟有机会能再次回到宁都,同你见上一面,也算是老天垂怜。
“但这次离去,我只怕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阿珩,你与我毕竟自幼相识,竟连今生这最后一段同路,都不愿相送吗?”
顾珩闻言,心头也不由一颤。
他当然知道,答应北燕让她再入虎口是自己理亏,过往二人的情意毕竟也不能轻易抹去,而宫钰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又何时将姿态放得这般低去恳求过谁。
愧疚、感伤、离愁……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他没法拒绝她这个请求。
“好,我送你去便是。”顾珩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沉沉地点了点头。
宫钰眼角的泪珠沿着两颊滚落,砸在了二人交叠的手上,她却强撑着笑开,“我就知道,阿珩一定会送我的。”
顾珩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倒也说不上痛,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他将手握地更紧了些,余光却又瞥见了跪在一旁的那个男宠,猛然一怔。
他终于想起自己此番究竟是为何进宫了。宋鱼儿在染坊中被人带走,能有这等手段对她下手之人,除了宫钰之外,别无他想。
宫钰此时也擦了擦颊边的泪,目光斜了眼那恭顺垂头的男宠,哽咽道:“再留他两日吧,待我走后,摄政王随意处置了便是。”
顾珩有些心虚,毕竟是他找了宋鱼儿在先,自己本就没什么理由去责怪她。
而今宋鱼儿虽被她带走,可她也大大方方地让自己处置她的男宠,自己此时再找她要人,似乎也显得有些不讲情面了。
况且她已经答应了回北燕,若是因自己同她硬争生出些变故来,反倒因小失大。
“你……”
他张了张口,脑海中百转千回地闪过各种念头,终究只是吐出了一句:“这两天好好休息。”
“我知道,”宫钰含笑回望,“日后皇帝和我大宁的江山社稷,就都交给你了。”
“我定尽力辅佐陛下。”
顾珩胡乱点了点头,竟有些不敢面对她的目光,转身逃也似地出了殿门。
宫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边,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不带任何温度地抛出几个字。
“把人带回来吧。”
半晌,凌玦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地带回殿内,此时她已然脱去了男装,换上了一件水绿的长裙,正是宫钰命人给她换上的常服。
宫钰又坐回了榻边,斜斜倚在软垫上,一手托腮,神色似是有些倦怠。
“坐吧,穿着本宫的衣服,生着本宫的脸,让你站着倒像怠慢了自己。”
凌玦自然也不会同她客气,也没等内侍搬上绣墩,便大剌剌地坐在了身侧的圈椅上。
内侍本欲呵斥,宫钰却用目光制止了他,随即瞥向凌玦,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
“宋鱼儿,家住城西三斗巷,家中经营酒坊为生,与父母祖母三世同堂,上有二姊,下有幼弟,挤住在一间堂屋之中,家境甚是贫寒,对否?”
凌玦闻言,半点不见自轻自贱的赧色,神色极为坦然,回道:“是啊,公主对我还挺上心,连我的家人住在何处都知道了。”
宫钰却嗤了声,乜斜了她一眼,“不过你如今生意做的这般大,怎的也没想着去接济一下你的家人?”
“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凌玦无所谓地摊手,“他们本来也穷习惯了,天降横财反倒还害了他们。”
“你倒是自有一套歪理。”宫钰冷笑了声,心中又暗暗盘转起来。
她原本想要以宋鱼儿的家人相要挟,让她乖乖听从自己的安排,可现下看来,这人也是个极为心硬的,只怕根本不在乎自家那几个穷亲戚。
半晌,她再度开口,隐含了几分威胁,“宋鱼儿,你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靠着蛊惑人心挣了几个铜板,便能在宁都中呼风唤雨了,可你不要忘了,即便生意做的再大,你也是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是天不想见你这般得意,别说你的生意了,连你这条小命都难保。”
“听公主这意思,是有求于我了。”凌玦并未被她的威胁吓退,反倒轻笑了声。
“你浑说什么?”宫钰面色一冷,眸光隐含杀机,“本宫能有什么事求你。”
凌玦气定神闲地噙着一抹浅笑,“公主不是说了么,我只是小民而已,若是公主要我的命,那可再容易不过了,可既然如今我还好好的活着,只能说明,公主留着我,自有其他的用处。”
宫钰面沉似水,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忌惮。确实是挺聪明,可这样聪明的人,又究竟为何会被顾珩带回家中,当个没名没分的姬妾呢?
片刻,她忽轻哂了声。
“你这脑子倒确实转得挺快,怪不得能借着大火逃出摄政王府,还能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挣得一份产业,不过你却错估了一件事。”
“什么事?”凌玦反问。
宫钰冷冷乜了她一眼,“本宫如今留着你,确实是因着你还有些用处,可你若是不愿为我所用,我又何必在你身上多花功夫,你这条命我既能留也能收,你真当自己无可替代了?”
凌玦顿了顿,似是在掂量她话中虚实,片刻回问:“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这便对了,乖乖听话些,日后还有你的荣华富贵可享呢。”
宫钰满意地笑了笑,“这两日好好同本宫学些规矩,三日之后,摄政王会送你去大宁与北燕的边境。”
凌玦思量片刻,接着恍然“哦”了声,“公主的意思,是让我假扮公主去北燕?”
“知道就好,”宫钰看着她,语气中半是威逼,半是哄诱,“你最好老实些,若是你在路上露出了马脚,那时谁也救不了你,可待你入了北燕,若是能逃走也是你的造化,与其在宁都落入死局,不如去为自己争得一丝生机,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选吧。”
“公主放心,”凌玦这回半点也没犹豫,“不就是代替公主去北燕而已,我去便是了。”
宫钰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稍稍吓两句便服软了,学得了她的形,却学不来她的神。
她语气稍缓,招呼她来到自己身边,“行了,这两日你就跟在本宫身边,多学学本宫的神态动作,到时在摄政王面前尽量不要说话,可千万不能让他看出来。”
“公主放心,”凌玦坐在了她的身侧,亦扯出了一抹同样角度的笑,“我一定将公主学个**不离十。”
一旁的内侍陆才慎,目光在两人身上左右转了两下,忽觉得有些心慌。
这位宋姑娘,和公主实在太像了。
不,不止是像,他甚至生出了几分错觉,这位民间出身的宋姑娘,如今这一副傲然自满之色,倒是比公主还像公主呢!
万一……万一以后真的分不出来了可怎么办?
这个念头令他后颈生出一道刺骨的冷意,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暗摇了摇头,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去。
不,不可能,他打小便跟着公主,便是两人穿得再像,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公主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