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如浸冰窟,散隙如锥冰棱。穿贯之痛,实为酷刑。李霙猛然清醒。醒来发觉化龙,一条水龙,小小的较蛇相似,有四足,不过鳞角不成型。
不必细想,李霙观巨龙沉睡。龙首仍侧泥,长角扶光。她以龙身撞龙额,一碰如坚,直呼好痛。架不住以卵击石,取薄弱处击之……周身厚鳞糙皮,哪有薄弱处啊。
只好堵鼻息。
一条龙也堵不住俩鼻孔啊。气得她恨恨跳脚,撞眼皮,拨眼睫,来个四爪乱弹。隔靴搔痒而已。算了。李霙一傲娇,一扭脸,预备上岸捉条小蛇来烤。放着龙身不用白不用,当有味觉吧?
龙形游水全不懂,似蛇游?有爪子。两边两只,各走四方,就这么半残疾半坚定地——游湖底去了。
趴湖底啃淤泥。
泥泡泡嘟嘟催促,小水龙猛地一跳,老娘偏就杠上了!摩拳擦掌,嗬嗬有声,一收爪,一伏低,就那么纵身一跃!跃出去两乍远。水龙用爪子挠头都挠不到,只好挠挠身子试图缓解尴尬。
李霙立志了,她说就是爬也要爬上岸去!一下定,一挺身,高昂智慧水龙头,向着湖壁直取“要塞”——栽沟里了。爬出来都费劲。她偏不信邪,无关陆上海上,是鸟是鱼,各类姿势都来一遍,还真游上了水面。
取得间断性胜利,只等一跃冲天——嗖!不如泥鳅。将将身落,闻得地动,似一缓嗝,余声阵阵。
她再一跳!
湖面塌漩,深涡已聚。李霙为防身卷,奋力一跃!半空之中,身旋褪水,萤点成波辉亮,却见尾后追龙。长龙聚水,清可折光,对着她的半人半蛇缓缓张开巨口——
追尾疯游,溯地贴行,却被水龙衔尾高抛。旋身、飞崖,行将没云之际,李霙背天面峡,见一水龙盘飞而至,回绕她身,收稳滞停,在三千米高空。
人对龙,锥形巨物,飞角延身,间或有清水溅落。
龙对人不过虚卷,不及趾高,它却找准了她的鼻尖额心。轻轻地、轻轻地鼻息相触。一触即落,溃水不成珠。在她眼中身前。李霙微微启唇,为之震慑,为之穿心。如身坠冰窟,如隙锥冰棱。全身凛寒之际,TRUE弹出一句话:
“这是他的血。”
霎时李霙涌泪,为哭不能,甚至喘不上气,即使无需呼吸。
李霙失魂,仰面而坠。直待落下云层,雨珠相托,席席相接,瀑流山峡,至一龙身截断处。
李霙上前,蛇身半跪,手掌一一抚过断口嶙峋处。
“怎么救?”
“你的心。”
这一句久久彰显,默默半隐。
李霙奋而疾身,所过处龙身断行,野兽蚕食。李霙一一挥退,游身入湖,不问龙首,只取湖淤。携兽口之中扒取的残肉,至最近处开始塑身。
是大工程,至高至长。
李霙擅磨心性,寸开寸长,拿残肉比较、选拼、接合,继而敷泥接缝。如往久那尾断蛇。李霙手上一顿,侧首见一猴。母猴枯毛雨打湿,单手抱一小猴。小猴的身体剧烈震颤,头颅磕地,母猴犹自无知。
母猴望李霙。
李霙疑母猴。
似乎有点印象,一只小猴趴在地上颤抖成筛糠。上一次她刚一走近就被嚇退了,这一次她假作没看见。继续捏泥拼肉。实在背后目光灼灼,她不得不直面母猴。
抱臂,故意散点拉高一米壮壮胆。
母猴仍然抬着头静静望着她。
李霙败下阵来,高度回归正常,试探性地走一米,蛇尾探触,见它没反应才放心化了人形。
两腿一走,对面盘坐,伸手将小猴翻过面来。的确生了病,上次察看时似乎更严重,面部胀紫,看之将绝。而手上这只年龄更小,莫非又生了新崽?这过了多少年呐?母猴比之前老许多。
大致检查,因胸腔积液。以防误诊,又细细察看一番。忽然见一雄鹿,树角,就湖啜饮。两口解渴便来她身边,伏地对人,长角穿了她身。看得李霙迷茫,咱俩认识?转眼瞥见鹿腿上的疤痕,断口不齐,当日被岩石误砸的——
“小鹿!”
李霙又惊又喜,“你咋是公的呢?”小时候天可怜见的,现在颇有威姿哈。
雄鹿遂又起身,绕猴一圈,仍卧到她身边。
“你介绍来的?”李霙张口结舌,“你还懂猴语啊?”
雄鹿不得不又起身,拿鹿角点山、点雨、点湖、点龙身。噢——李霙了然,转念念及它的血肉,双手不由得一颤。如今看来,周山萦绕,灵气非凡,树高者可撑天。
想来也是因它。
先救小猴。李霙调息静气,怀抱猴身,还没考虑好用针用萤,散点已去。一点入一穴,心包其上,贯盈而矣。倒也方便好用,不至于再手削荆棘了。既已入穴,小猴气息平稳,悠长入眠。
李霙放它归母身,告诉母猴明日再来。
母猴显然迷茫。还是雄鹿再而三起身,鹿角点之,母猴方才抱子离去。
李霙重新上工,雄鹿流连未走。二位物种闲话,问语言互通否?雄鹿示意她碰一碰鹿角,李霙狐疑,就着泥手轻触一下。
一点则已,流载经年。大火再熄,枯木逢春后,山景巨变,各族各长晓通灵气。有啜饮取得,有逢雨化生;有食髓嚼肉,有衔萤啄蚀。李霙一惊,低看自身,确实离散三小块,不曾留意。
“除了你还有谁?”
四方主,东南西北。雄鹿向南而去,西来一条大蟒。蟒而化蛟,将登龙位。行来则将李霙卷覆,她人生笑,直问你们这些长虫是不是都爱卷人玩儿?大蟒仍卷,竹叶青鳞,腹痕白纹,李霙呼它为“青娘子”。
直待看到截身断痕,一条黄砂泥线,渐宽展,有生长。
“是你?!”李霙认出那尾小蛇,曾经辙身弯出,曲曲折折。而今大长可盘山,兀自低颈喜耳,嘶嘶舌杈。
穿她颊过,磨散光萤。李霙喜不自禁,连摸带抱的。抚过鳞时,青蟒一乍,浑身颤颤而尾尖铃弯摇摇。青蟒避手,盘身循焦壁而去。
李霙还没盘够呢,一个两个的,只为打声招呼来?可没忘正事,仍旧回龙身。断节拼凑,湖陆往返,可累得够呛。念及‘天罗地网’,能省去多少功夫啊。点掌问T,正中播送“作案实录”。
当日烧山,四面山崖兼之活物无一幸存,更遑论一张兜网。“和着这玩意怕火啊。”李霙捞起一巴掌泥拍龙身上,抹得那叫一个‘匀如光,平可鉴’。“再赞助点儿呗,”她打字,详情叙述,简而要之就是要个机器人儿全包揽,她负责监工。
整条‘TRUE’的搜索栏都透着淡淡的死人微笑。它说很不幸。“我也被你烧坏了。”
李霙讥讽这位‘脆皮大姐’,“那您还能干嘛?捧哏吗?指望上春晚抢小岳岳饭碗啊?”
“倒也不是不能。”毕竟同行上过好几次,让它来次怎么了?
“行啊,”李霙一面安肉一面打字回它,“指不定哪一天给你搭台唱大戏。”暗地无比后悔,没有多要点道具。要的还都是些不着调的。就连这些都没有。又一巴掌泥糊到龙身上。
她让T赶紧消失,看到用不到更烦心。
‘TRUE’消隐之前还好心提醒:有问题来找我,不见不散。附赠熊猫人表情包。这不是找打么?仍然一巴掌拍龙身上,面无表情做一个合格的泥瓦匠。她想着等回去也有个副业了不是。忽然手一顿,停身,抬头,星芒遍野。
回去?
回哪儿去?
在江西,在南昌,她将要投江。
她忽然感到丝丝寒意,蜇蜇毛身,心胸手足无法环抱。她忽然有些想念。旧楼拾阶,三折九曲,她会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防盗铁门,推开一扇掉漆木门。慢慢走进去,**的。转角小厨房里,祖母忙碌,蒸米炒菜并一支饭盒。业已年迈,抖手装饭。她知道孙女饭量大,盛的瓷实,三素一荤。她知道回不来,装好的饭盒供上台。
英年早逝,未及大树,换来一张矮矮相台。黑白相片,音容笑貌,犹自历历附于她面!她面。李霙回头撞镜,一张脸,彩与白。顺着祖母无力垂落的双手抹去了,消散了。
而我何去何从?
李霙惊魂未定,翻了龙肉,绊了龙骨,一头磕进了湖泊之中。下身,鱼游,停留龙额之间。似有辉纹,手覆其上,正待额头相贴。颅脑内忽然弹闪一句话:
“一个噩梦而已。”
“你放心,我们的售后很尽责。”
“不就是想见一见‘活楼’吗。”
“你瞧。”
似乎近前,无关海蜃,八重尖顶随波光摇曳。碰不到,游不进,她忽然明白身囚于此,须得听话。
‘TRUE’为她放了火树银花,在颅内,方寸间通体灼烧,神经元燎舌萎缩。在意识消散之际,她痛骂卑鄙,一句未完,不过蚊蝇小物而已。
搜索栏就此退隐。
未知水龙栖身,李霙得以扁舟。
悠悠。悠悠。祖母抱子哄睡,隔代亲,多耐心,挖来神话来讲述。一则女娲补天三万五,一则女娲受奉,千年活楼。
“等你长大,奶奶带你去好不好?”
水龙又将人吞,蜷身,躲入巨龙长角睫毛中。浪起浪伏不知数,终于消弭掉刺刺蹦闪,全身硝烟,晰晰呲呲,铁锅煎鱼声。
醒来又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