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粟禾便前往承乾宫传话去了。xiashucom
皇帝那时候刚起身,人正舒臂站着任几个小宫女伺候着穿戴,听她说完来意,怔住半晌,话都忘了怎么说。
直等到林永寿在旁边打了个岔, 堆着笑接口说:“皇上,皇后娘娘现下想必是身子已好些了......”
嗯......身子好些了, 怕是气也能消些了吧!
皇帝轻咳了声, 点点头, 朝粟禾回了句:“朕知道了,你回去教皇后先准备着, 朕下朝了就过去。”
待粟禾走了,他撇过脸问林永寿, “你说皇后突然请朕过去一趟是为了什么?”
那一脸忐忑的表情,是还为先前动粗那茬事儿懊悔呢。
也是了, 明明那日见她大哭的时候才下定决心一辈子都要待她好,那天从栖梧宫出来, 他高兴地半晚上没睡着觉。
他想了很多,从两个人大婚开始想起,最后在梦里梦到他们真的成了夫妻,举案齐眉如胶似漆, 她还给他生了小皇子小公主,这样的美梦真教是能让人不愿意醒。
可就是怀揣着这样的一颗心,谁成想转头吵起来他还是失了理智, 朝堂权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积压成了他心里不能碰的界限。
他不能允许她插手,所以干脆再狠心一点,乘胜追击一举断了她与外头的关联,回过头来,她哪怕怨,打他骂他都可以,气性儿总是会消的,那时候她还是他的皇后。
其实边角末梢的地方,他想起来还有点闷气,就因为他想要她,她便能气得自己呕血,那说到底还是她不愿意接受他。
林永寿觑他一眼,话总是婉转着说:“娘娘如今无依无靠正是需要人的时候,皇上是娘娘的夫君,娘娘自然想要依靠皇上,您往后拿出十二分的真心待娘娘,夫妻之间哪还有隔夜仇呢。”
皇帝听完也觉得颇有道理,现在不接受往后总会接受的,余生还长,他可以慢慢等她放下心结,绝不会再逼她了。
这日下了朝,他果然来得很快,脚下生风似得迈进了栖梧宫的大门。谁知进了屋,一抬眼正对上皇后额角那道醒目的疤痕,那感觉,真像是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
他的皇后原本是宫里最好看的美人,如今破了相,竟还是他自己动的手。
“皇后......”皇帝垂下眼,又忍不住偷偷瞧一眼,“你......你头上的伤,还疼吗?”
这话问得,伤口都过去好小半年了,现在来问疼不疼,那不是废话吗?
皇后抬眸沉静在他面上扫了一眼,简短回说不疼了。
皇帝点头,抿嘴嗯了声,思来想去还是低下声口道:“我手下不知轻重弄伤了你,是我的过错,回头我让章守正他们想法子制出最好的药膏,不会让你脸上留下明显疤痕,你放心。”
其实疤痕留下了便是留下了,还分什么明显不明显,但皇后不想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顺着他应了声好。
说着话,那厢粟禾从隔间进来,说是午膳已备好了,请帝后同去用膳。
他答应着,下意识便想伸手去牵她,谁知还没等握住她的手,她便忙蹙着眉躲开了半步。
这么大的反应教他面上挂不住,脑子里算是急中生智,低下手,指着她面前的脚踏,“你小心台阶......”
皇后垂眸看了看脚下不足一掌高的脚踏,眉尖抽了下,沉一口气,提步同他一道往隔间去,又问起:“先前国公沉船,皇上说会派人去调查,不知现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皇帝听着心里有点凉,果然是有事才请他来的,不过转念想想,两人相对坐在一桌用膳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能为了这一点事扫兴。
他想了下,商量的口吻,“查得差不多了,但是传回来的信笺比较多,我一时也不好逐一给你说,这样吧,咱们先吃饭,待会儿你同我一起去御书房,我教人拿给你亲自过目,怎么样?”
他觉得这法子很好,既能安安稳稳坐下吃顿饭,一回儿还能和她一起散步回御书房,而且她看那些信笺也需要时间,他正好可以在一边批折子,可谓一举多得。
皇后哪知道他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闻言只狐疑片刻,还是点头应了声。
两人用过了膳,出栖梧宫往御书房去,他不愿乘步撵,今日天气又不好,迎着宫道上飕飕冷风走一路,皇后手冻僵了,踏进御书房便命粟禾先烧了个火盆放到桌案边取暖。
谁料皇帝那头见了只觉得她定是怕他批折子冻着,心下颇为感动,忙派出人去枢密院催促赶紧送沉船一事的信笺来。
奉命的小内官刚出大门口,正巧就和捧着一沓子信笺前来的晏清迎面碰上,忙从他手里接过来,青着脸埋怨了句:“可算送来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等好一会儿了呢,在这等着吧,待会儿娘娘看完了还得你再拿回去。”
晏清微微顿了下,他没想到她会在里面,和皇帝在一起。
可这若是她给自己寻求的一种排遣孤独的法子,与皇帝和解,与内心的困顿相融,那么他还是会无条件的赞同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颔首应了声是,退到一旁垂眸静待。
屋子里不时会传出来一些说话声,他可以听见,大多都是皇帝的声音,她偶尔会答应一声,嗓音一贯都是清清冷冷的,但是两个人不吵架的时候,其实算的和睦。
他在等待的时候兀自在脑海中想象过屋子里的情形,她或许在看文牍,或许在执笔写些什么,皇帝应该就会陪在她身边,两个人肩并着肩,皇帝侧过脸就可以看到她......
晏清忽然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不是羡慕他身为皇帝,而是羡慕他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陪在她身边的身份和资格。
他在寒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全身都几乎被吹得僵透了,先前的小内官终于从里头出来,重新又将文牍交给他,说他可以回去了。
他接过文牍,欠身行了一礼,便往门外去了,刚至墙角处,便听见身后传来宫人向她行礼的声音,该是她要回栖梧宫了吧。
这时候只需要他停下来,立在墙边恭敬行礼,她就可以看到他的。
可是他却没有停,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脚下急急忙忙快走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影藏进了拐角夹道里。
皇后出御书房大门时,正看见不远处墙角旁一片内官的衣角闪过,其实只是一片衣角,没有半点特别,可她却不知怎的,自然而然便想起了他。
粟禾看她神情恍惚,也朝那边望了眼,但什么都没有呀,遂问:“娘娘,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还是收回了目光,心里只道不会的,若真的是他,又怎么会没有留下来见她。
想是这么个想头,但直到坐上步撵,她心里一点若有似无的愁绪却怎么都消散不去,又回头望一眼那处墙角,到底朝粟禾吩咐了句:“你去查查看今日往御书房送文牍的内官是谁?”
粟禾一时不解,脱口而出:“娘娘为什么要查这个?”
皇后也说不清楚,沉吟片刻还是作罢,“算了,本宫随口一说,不必上心。”
粟禾纵然心中存疑,却也不再多问了,回到栖梧宫里,便见皇后落座在桌案前,埋首写下一封信笺交到她手上,“你这两日出宫一趟,将这个交给回来的暗卫看看,皇帝所查这些与他们掌握的可有出入。”
这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不信国公沉船之事只是天灾,所以才要费尽周折多方核实,她的戒心,从来没有消退过。
临近年底,每年年节前一日晚上,宫里惯例有大宴,文武百官携亲眷参加,宴席仍旧设在长禧宫,皇后在西偏殿接见命妇时,见着了明仪。
她还是个看起来才不及十六的病弱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礼数周到姿态端庄,连望向人的目光都是坦荡静婉的,教皇后也不解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和姜赫搅和到一起?
当初在姜赫面前说起她,皇后也只不过是个猜测,毫无根据的猜测,只是因为想不通皇帝为何留下了小公子,紧接着徐良工就出事了,话问出口并没有指望他们之间真的有关联,可姜赫会认,确是意料之外。
眼下既然人到跟前了,总要留下来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宴席年年有,回回都是老样子,皇后坐了会儿,觉得乏味无趣,便起身朝皇帝告退,出了长禧宫大门,遂吩咐粟禾亲自折返一趟:“明仪郡主再过不久就要入国公府的门,你去请她移步至朝鹤亭,本宫想亲自同她道贺。”
路过梅园时,闻见凛冽寒风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香气,莫名教人心里柔和起来。
她瞧着喜欢,便令跟随的下人们留在梅林外,自行踏进去,想要亲手折几支带回去做插瓶。
不料步子踩在积雪上发出一串咯吱咯吱地轻微响声,猝不及防扰了满园梅花的清净,也惊了园中另一个折梅的人。
对方不知有没有看到她,亦或是听到旁人的声响便准备离开了,她忙往前了几步步,透过重重树影与月色,只看得见与那日墙角处一般的一片衣角,转眼消失在了假山石后面。
“晏清!”
她忽然有些着急了,迈开步子朝那边跑过去,顾不上会不会有旁人听见,低低呼喊了一声。
但良久都没有人答复,她绕到假山后也没有看见有任何人的踪迹。
她在原地踌躇站了半会儿,四下环顾,还是无果,这才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有人从身后伸手捏在她肘弯,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一旁漆黑狭窄的石洞中。
她轻呼一声,双手牢牢抓着那人腰侧的衣裳时,便奇异的并不觉惊慌,双目不能视,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像是萦绕在她耳边叹息:“娘娘不该跟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