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在宫中传着传着便走了形儿, 有说他背主求荣,有说他是本性难移,更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伺候过的主子都逃不过凄凉下场......总而言之在流言中的他,无一不是副阴险狡诈攀附逐势的奸恶嘴脸。jiujiuzuowen
话飘到赵瑞成耳朵里, 为他鸣不平是一回事,心里对他起疑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二人奉命在崇文堂整理誊录各地官员考绩, 瞧着四下无旁人, 赵瑞成停下笔偷摸打量他半晌, 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晏七啊......”
他立刻截过话头, 纠正道:“是晏清。”
“行行行,晏清!”赵瑞成故作嫌弃瞥他一眼, 咕哝着:“不就是个名字吗,有什么可宝贝的, 我就觉得原先那个挺好的,简单还好记。现在这个文绉绉的, 听着像个老学究,不知道你怎么想起改这么个名字的。”
他听着但笑不语,赵瑞成也就不再同这么个闷葫芦纠缠名字的事了,回归正题上, 问:“外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你都听说了吗?”
晏清点头。
“那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晏清终于抬头看他一眼,“说什么?”
赵瑞成一咂嘴,皱着眉急道:“外头那些人不知道你的性子, 我还能不知道?先前儿我替你去栖梧宫告假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皇后和老妖婆都对你是真的不错,依你的性子不可能会干出背主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下,郑重问:“所以你老实告诉我,你上赶着到我干爹那受那么大一场罪进枢密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晏清嘴角笑意凝滞片刻,眨眨眼,长睫将眸中波澜尽数平复了去,望着他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却又未等他回答,兀自道:“你为何不信外头的流言没说错,世上没有人甘愿做一辈子奴才,枢密院是我等宦官入仕途的唯一之选,既然当时你将机会摆到我眼前,我又有何理由不肯为此付出代价?只是流言自然也并非全部属实,你看的没错,皇后娘娘待我确实有恩,知晓此事后也并没有将我赶出栖梧宫,而是我自请离去的。”
想要真正能糊弄过人的话,便需得说得真假参半,赵瑞成听得沉吟半晌,才终于是彻底放下了疑心。
临到正午用膳时分,二人正起身想要往膳堂去,刚至门口却迎面遇上个圆滚滚的肥胖身影,晏清眼疾手快,忙拉着赵瑞成后退了一步,二人才没有径直和那人撞在一起。
但由是此,二人还是被蛮不讲理地斥骂了句:“干什么呢?两个不知道看路的睁眼瞎!”
说话的人叫何弘化,同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个微末随笔,但因为其人在枢密院日久,又与上头一位承旨有些交情,日常待其他人难免跋扈,院中很多人暗中都对其各有怨言,但却都敢怒不敢言。
何弘化身宽体胖,怀里抱着不少文牍,好容易站稳了,看清是两个新来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见缝插针地就想给二人立规矩。
“你们俩赶着投胎去啊?连路都不会走,今日撞了我,明儿个是不是还要往皇上跟前撞,都给我到院里跪着去,啥时候懂规矩了啥时候起来。”
这话也就是罚到何时全凭他心意了,赵瑞成气不过,正想同他理论,晏清忙上前冲何弘化拱手施了一礼,赔罪道:“今日不小心冲撞了您,是我们的过错,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他说着望何弘化怀里成堆的文牍看了一眼,“我看您抱着这些东西也累着了,可是有什么差事,不如交代给我们替您分忧,也给我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何弘化瞧着他一挑眉,呵!这些年了,碰见的要么是一上来就梗着脖子狡辩的,要么是吓得只知唯唯诺诺跪地求饶的,像他这样知情识趣脑子活络的还真是少见。
规矩是立给那些不懂规矩的人,既然他懂规矩,那便也不必非去跪着。
何弘化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将文牍一股脑儿扔进他怀里,“将这些分类归置到架子上,再找出来一封前些时候递上来的禹州水患纪要,手脚麻利儿送到中书去,方大人急着要,若是耽误了事儿,有你们好看的!”
晏清颔首称是,送走了何弘化,他怀抱着文牍往架子那边去,听见赵瑞成在后头直将何弘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口条之顺溜,令人叹为观止。
他一边归置文牍,一边忍不住含笑催赵瑞成,“你别闲着,去找那封水患纪要,找到了放在桌子上,待会儿我自己去中书,你自行去用午膳。”
赵瑞成答应着,又有点不好意思,“咱俩应该有难同当才对,我怎么能撇下你一个人去吃饭。”
话说完就听见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晏清挑眉,“你还是去吧,顺便帮我留些饭菜就是了。”
中书、门下处理公务之处在宫城东边,晏清最初进宫当杂役时曾被分派到此处过一段时间,是以如今走来也算轻车熟路,进弘文阁将水患纪要承给中书令方纪存,正碰上几位大臣到来,欲在阁中商议禹州水患之事。
方纪存接过纪要,便随手指使他在一旁的桌边就坐,要他将此次商议要点随同记录下来。
晏清自然求之不得,躬身称是,缓步到桌边落坐,一边聚精会神听这些当朝的股肱之臣各抒己见,一边手下奋笔疾书,每每听闻一些独到见解,心下亦是赞叹不已。
但文人素来喜爱引经据典地说话,有时长篇大论下来真正有用的不过就是那么几句,一场商议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时辰,待他们停下来,晏清手底下也还是满打满算写了四张纸。
其余几位大臣退下后,方纪存要他将纪要递上来,垂首看了眼,下笔工整,记录详尽直取要点,通篇未见一句废话,可见他本身也读了不少书,才能从言山辞海中挑拣得出真正有用的。
遂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说:“晏清。”
方纪存点头赞许了句:“海晏河清,万世升平,好名字。”
大约这样的好名字更易于让方纪存记住他,而后若再逢他往中书递送文牍,碰上了方纪存,对方多多少少总会交代他一些文书上的差事,他自然求知若渴,但有不懂之处,便虚心求教。
临近秋末冬初的中午,天儿也总是阴沉沉地,栖梧宫大门紧闭,室内处处都燃着烛火。
皇后自先前儿一场大病后便畏冷的厉害,这时候才刚转凉,她手里便已捂上汤婆子了。
偎在软榻上看内府局今岁的宫内开销,低着头看完了眼下的一页,有些乏了,便随手拿起来递到对面,“你替本宫对照前三月的册子看看吧......”
话说出去良久没有回应,她抬起头朝空空如也的对面看了眼,垂眸笑自己一声,还是放下了。
粟禾在一边看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手上拿起茶盏递过去想转个话头,“每年临近年末总是事多,娘娘看了一天的宮务了,喝口茶歇歇吧,再急也不急这一两天的功夫。”
皇后抬手接过茶盏却没往嘴边递,放在桌子上,侧脸朝窗外灰蓝色的天幕望了眼,喃喃地问:“晏清走了有多长时间了?”
粟禾看着她的失神模样也是叹气,“粗算算日子,快有两个月了。”
皇后点头噢了声,神情有些恍惚,她好像度过了一段很浑浑噩噩的时间,只是在该起床的时候起床,该用膳的时候用膳,该处理宮务的时候处理宮务......回过神儿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他如今在枢密院可还好?”
粟禾教她安心,“他是个脑子活络的,懂得自保,况且如今只是微末随笔,尚且没有到招人眼的时候,底下那些小伎俩,想来算不得什么。”
她便不再开口了,过了会儿执起桌上的茶盏抿一口,忽地吩咐粟禾说:“明日你往承乾宫去一趟,亲自传话给皇上,就说本宫请他前来一同用午膳。”
“皇上?”
“嗯。”
这真是稀奇了,粟禾一时诧异,没等继续问一句,却见她已兀自掀了身上盖着的白狐裘,起身坐在榻边在趿鞋。
“娘娘要出去吗?”
皇后点头,“本宫在屋子里闷的够久了,再不出门看看外头的天是什么样,恐怕就要忘了。”
想着外头风大,粟禾忙踅身去柜子里取来件厚实大氅披到她背上,出了门到廊檐下,还是忍不住问她:“娘娘如今已经愿意见皇上了吗?其实若是见了面总是争吵,反而是对娘娘不利啊。”
对呀,吵得不可开交再动起手来,总归是对她不利。
皇后摇了摇头,“本宫不想再跟他吵了,只是先前国公的船只出事,他不是说会派人去查吗,且看看他都查到了什么吧。”
她说着又补充一句,“那时候派遣出去接应国公的暗卫这时候也快回来了,你寻个空出宫一趟,从沈太傅那里接手过来,也不要教他们再与国公府又任何牵扯,重新安置好他们,暂时先教他们休养生息吧。”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有宫人来来往往,今岁天凉寒风萧瑟,她瞧着他们身上单薄的衣裳,想起来嘱咐粟禾道:“你派人去给司织传个话,就说前不久赵昭仪有喜,阖宫同庆,今年给宫人们每人额外多加一套冬衣与冬靴,勿要他们偷工减料,也勿要......少了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