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个案子,祖喻前前后后往那个遥远偏僻的县城跑了好几趟。期间见了参与一审的法援律师。
祖喻是在法援律师的办公室和他会面的,那间律所位于街边一座非常质朴的二层门面房,要上来需先进入一楼的兰州拉面馆,再从厨房一侧的台阶走上来。
律所不大,就一个办公室,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写着“禁止吸烟”的硕大警示牌,和坐在警示牌儿下抽烟的干巴老汉。
老汉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穿一双已经掉漆的软皮鞋和一身老式的灰色西装,有种和这座红砖垒砌的县城浑然天成的淳朴气质,像是从80年代的黑白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冀律您好,我是A市衡权律所的律师祖喻。”
“哦!田翠翠找的二审律师是吧!”
老汉普通话并不很好,带着略显生硬的北方口音,祖喻一时没太听明白,不由“嗯?”了一声。
“我说,你是田卫东案子的二审律师,是吧?”老汉换了个说法。
“是的。”这回祖喻听懂了,礼貌地点头。
“来来,进来坐!”老汉招呼道,“这么年轻啊?刚毕业?”说罢特地从茶柜里拿出一瓶饮料递到祖喻面前,“给,你们年轻人都爱喝饮料。”
“谢谢。”祖喻接过饮料,低头一瞥,发现这是一瓶印着特仑苏包装的7个核桃。
“卷宗你都看过了吧?”两人坐下后,老汉开门见山道。
“看过了。”祖喻点头,“主要还是想跟您了解一下一审时的情况。”
“唉,没啥好说的,卷宗你也看了,事儿又不是多大的事儿。”老汉的烟一根接一根,“这个被告的母亲其实也找过咱本地的律师,但我们这儿,小地方嘛,东边儿放个屁西边儿都能听清,再加上她儿子在这地界也是出了名的混——”老汉双手一摊,一脸[不说你也懂吧]的意思,而后话锋一转,道:“其实这人小时候也不这样,挺聪明一孩子,小学的时候我看过他答的卷子,挺厉害,答了80多分,我儿子才6分,气得我转头回去把我儿子收拾了一顿。你抽烟吗?”老汉递来烟盒。
祖喻摇头,“不抽,谢谢。”
“哦,不抽喝饮料吧!我刚说哪儿了?”
“说她儿子在你们这边儿是出了名的混。”祖喻耐心提示。
“哦,对!后来这田卫东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混一起了,一群人每天在街上乌央乌央地走,不是打牌就是闹事儿,牌玩儿的特大!8毛8毛地打!我才玩儿2毛的!2毛也不少了,手气不好一晚上下来也得输几百......”得,又要跑题了。
等老爷子终于又说回田卫东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已经走向11点。
“你说他天天这样混,名声可不就臭了嘛!再加上对方当事人也是我们这地方的名人,就开宝马车那个,哎,人家那是正经名人,县里十大杰出青年,为我们村镇做了很多贡献的。所以你想嘛,这地方没有人想蹚这趟浑水。我也劝过老田,哦,就田卫东他妈,他跟他妈姓,也是个可怜孩子,三岁的时候他爸就跑了,我那会儿在供销社上班儿,他妈经常来收瓶子......”
眼看话题又要一去不返,祖喻看了看表,及时止损,“哦,所以是您给她推荐我们律所的吧?”
“是呀!”老爷子点头,“她连A市往哪走都不清楚。当时一审判决出来,她非要去大城市请律师,我也劝不住,就给她推荐了你们律所。大城市骗子多,混子也多,我之前跟你们律所打过交道,知道你们律所算是靠谱的,就算不答应,至少也不会白白骗她诉讼费。”
至此祖喻也总算明白,为何老太太被拒绝后仍苦苦守在他们律所门口不肯走了。
又说了几句,时间实在不允许了,祖喻起身告辞。
“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去楼下吃碗面。”老爷子说着便起身穿外套。
“不了冀老师,我下午还要去看守所申请会面,怕时间不赶趟,多谢您费心。”
老律师没再多留,只临走时拍了拍祖喻的肩,“尽力为之吧。”
从冀律师那儿出来后,祖喻打车直奔看守所,来不及吃午饭,便打开了老律师给的7个核桃。虽说看到这包装和名儿的时候祖喻就没指望它能好喝到哪儿去,但一口下去他还是震耳欲聋的沉默了,还不如左翌杰他们赞助商那加了糖的涮锅水呢,这种山寨饮料被生产出来是纯为了糟蹋自来水吗?
等到了看守所后,祖喻又被告知今天的预约名额已经满了,无奈只好返回县城,找了家宾馆暂住下来。此后几天,会见被告人的过程都是困难重重,不是排不上号,就是排到他时看守所要下班了。最后祖喻心一横,凌晨5点就守在看守所门前排着了,这回他终于顺利见到了当事人。
剃了寸头的男人带着镣铐丁零当啷地从讯问室后的铁门走进来,祖喻皱眉,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犯罪是不至于戴刑具的,看来丫被羁押期间的表现实在不咋地。当然,这一点从对方浑身带刺儿的气质中也能窥得一二。
面对前来解救他的祖喻,男人似乎并不知道配合为何物,开口就是:“反正我没钱,赔不起,他爱谅解不谅解,有本事弄死老子。”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祖喻不时将他幻视成几个月前坐在铁门后面跟他说“三年就三年,无期就无期,反正待在里边儿还是外边儿也没什么区别”的陈宝鑫。
祖喻向他询问案发时的种种细节,男人一口一个“不知道”、“忘了”,甚至不耐烦地反问祖喻:“你他妈不是废话吗?”
十几分钟过去,几乎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收集到。而祖喻并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问他:“听你妈说你很孝顺,你考虑过她吗?”
满脸横肉的男子沉默了,垂下眸无言地摆弄带着镣铐的手,半晌忽然嗤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道:“害,老太太都没几天的人了,还考虑什么?”
祖喻合上笔记本,平静地望着男人:“阿姨不会写字,没法给你写信,所以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过来。”
男人抠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低垂着眼没有和他对视。
“她说这辈子不剩几天了,所以想多看看你。”
“要是实在出不来,就算了,后事她已经跟邻居说好了,不操办,简简单单的。你在里边儿好好改造,出来好好过日子,干啥都不晚。”
“你妈还说,你是最好的孩子,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吧,别再跟着她吃苦了。”
大约一分钟后,祖喻若无其事地打开笔记本,继续询问打人的经过,这回,男人配合了很多。
会见结束时,屋外天刚亮,工作人员打开晦暗的讯问室铁门,东方朝阳刚刚升起,火一样的红色,刺痛了祖喻,也刺痛了铁窗后男人的眼睛。
其实老人并没有让他帮忙带什么话,那些话都是祖喻为了让男人配合瞎编的。但他和那个男人都相信,老太太确实会这么说。
不久之后二审开庭,在祖喻的不懈努力下,加之被告人态度也有所改变,二审法院撤销了一审一年零三个月的实刑,判处上诉人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缓刑两年。
一切看似都圆满解决了,当事人和家属都得到了想要的结局。而就在昨天上午,那个本该和祖喻江湖不见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律所。
“你收了我妈的钱是不是?”男人双眼通红地瞪着祖喻。
祖喻皱眉,一时也满心惊惶和茫然。
“你知不知道那是她的救命钱!那是她的救命钱!”男人激动地吼着。
祖喻这才反应过来,合着他以为自己和一审的法援律师一样也是国家免费提供的啊?
没等祖喻开口解释,男人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你把我妈的钱拿出来!把钱拿出来!”
男人一身蛮力,祖喻不是对手,被打得眼冒金星,期间挣扎着怒道:“你要真那么为你妈考虑,就少做些混账事儿!她来找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去你妈的!我用得着你救?我他妈用得着你救?!你给我去死!去死!”男人乱拳飞舞,祖喻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说不出话来。
男人拳头很大,短短十几秒,祖喻嘴角已经出血了,眼睛旁边也蹭破了皮。回过神儿来的同事们立马围上来控制住了男人,Boss也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一脸阴沉地打电话报警。
被众人强行按住时男人犹如被激怒的困兽,还想要扑过去,“他妈的坐牢就坐牢,老子怕坐牢吗?王八蛋!你把我妈的钱吐出来!”
最终男人被警察带走了,临走时仍在声嘶力竭地大声咒骂,仿佛祖喻跟他有弑母之仇。
祖喻觉得有好一段时间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看到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在自己眼前晃动,不停地用手在他眼前挥舞,嘴巴一张一合,口型像是在问:“没事儿吧?”
那一刻祖喻有种想发火又没力气的绝望感。还问?都这样了难道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了吗?
Boss也在一旁神色焦急,隐约能听到他对民警说:“做笔录是吧?我来吧,是我报的警。”说罢又转头安顿小胖,“你跟这位警察同志陪祖喻去医院。”
小胖也一脸的惊魂未定,收到Boss指令后鸡啄米似的点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祖喻耳朵嗡鸣,脑袋发懵,直到坐在急救室的床上被酒精擦了个透心凉才有些找回魂儿来。
医院里,一群人围着祖喻又是拍照、又是止血,而祖喻全程双眼无神,不言不语,连医生让他张嘴都没反应。
“张开嘴,我看一下口腔里面的伤口!”医生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祖喻才依言张开。
小胖站在旁边急得直叹气,问大夫:“他这样算正常反应吗?会不会是脑震荡了?平时挺机灵一人......”
大夫冷静地说:“这得一会儿拍了片子才知道。”
小胖再次摇头,“没想到咱这也算高危行业,真给碰上了。”
“你们是干什么行业的?”医生一边查看祖喻口腔里的伤口,一边跟小胖闲聊。
“律师。”小胖沉重道。
“哦,”医生不太吃惊,“这是跟对方当事人起冲突了还是跟对方律师起冲突了?”
小胖张了张嘴,思考了一下又闭上了,再次沉重地叹气,“甭提了。”
干他们这行的,让对方当事人、对方当事人家属,哪怕让对方律师打了都还能解释。可让自己的委托人给打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后来陆陆续续做了一堆检查,倒是没什么大碍,顶多凑一轻微伤。警察同志陪着验完伤就先走了,祖喻留院观察了半天,执意要出院。
小胖拗不过,搀扶着他走出病房,不放心道:“你这是急什么?再留院观察一会儿多好,脑震荡是闹着玩儿的吗?”
祖喻摆摆手,此时此刻他只想回自己熟悉的地方待着。
站在路边叫车的时候,小胖愤愤不平:“那人就是上次躺咱们所沙发上不肯走那老太太的儿子吧?真服了,多不是东西呀?要不是你,丫现在还在号子里捡肥皂呢,狗咬李洞宾么不是!”
祖喻不做声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接着道:“你也别太难受了,干咱们这行不就像医生救人,别人都管你叫白衣天使你就真成天使啦?天使用得着吃五谷杂粮用养家糊口吗?光听赞美就能听饱肚子啦?说得高尚了,是维护正义,往现实了讲不就是混口饭吃,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别太投入感情。都是凡人,谁还能真的普度众生呀?”说罢拉开车门,“走吧,我送你回去。”
祖喻拦住他上车的动作,“没事儿,我自己回去就行,别麻烦了。”
“能行吗?”小胖不放心地看着他。
“没大碍,放心吧。”自成为同事以来,祖喻第一次拍了拍他的肩,真心道:“今天麻烦你了,谢谢。”
小胖愣了愣,估计也觉得别扭起来,双手自动自发地做起了无实物擦手油的动作,提高了音量来掩饰难为情,“哎哟行啦,真能瞎客气!”而后目送祖喻上车,并贴心地替他关上了车门,“那到家了记得说一声吧!”
祖喻勉强扬了扬嘴角,挥手离去。
出租车开出一段距离,祖喻拨通了左翌杰的电话。漫长的彩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祖喻不死心,继续锲而不舍地拨着。
其实他知道,这个点如果左翌杰没接电话,一定是在录节目。可即便知道,他还是板着脸一遍又一遍的打,一遍又一遍听着手机里重复的彩铃,和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像是在跟谁斗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少遍,直到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砸在手背上,让他的恼怒彻底决堤。
“艹了傻X!你他妈接电话呀!!”祖喻愤怒地抬手擦了把眼睛,可也不过是掉得更凶了而已。
司机从后视镜投来惊诧的目光,祖喻视而不见,继续专注地和无法接通的手机置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对左翌杰发疯,也许是因为在同事面前他总是端不愿失态,以至于此刻迫切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让他能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说“他妈的我今天被一疯子恩将仇报啦!”接着顺理成章地暴露自己最为俗气不堪的一面,说:“我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案子,大家都不接,就他妈我要当显眼包,真邪了门儿了嘿!我他妈是那种追求高尚的人嘛?当初那老太太撒泼打滚儿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八蛋他等着吧!老子不把他裤衩告下来这事儿都不算完!”
那时候祖喻没有意识到,他似乎从不惮于在左翌杰面前显露自己最丑陋阴暗的一面。而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那儿收获多少爱意,才有这样毫无忌惮的底气。
回到家,祖喻磨刀霍霍地坐在沙发上,想着等左翌杰回来要如何吐槽今天的遭遇。
可6点了,暮色已尽,左翌杰没有回来。
8点,窗外万家灯火照进房间,左翌杰没有回来。
10点,左翌杰的手机已关机。
长久的等待耗尽了满腔怒火和委屈,也让倾诉的**消磨殆尽。
其实他怨恨的并不是当事人的不知感激,而是自己廉价的同情。
他承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为了钱途而努力,可当初接下这个案子,只是单纯出于对一个命运多舛的老人的怜悯。而这份怜悯如今像一记巴掌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讥笑他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无非是一份糊口的职业罢了,冠冕堂皇的冠以正义之名,就真以为自己背负了什么了不起的使命?他这人向来计较得失、权衡利弊,舍己为人从来不是他所具有的美好品质,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那么不清醒。
凌晨两点,左翌杰走进家门,祖喻麻木地望着窗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
“你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左翌杰问这句话。
祖喻仰脸看着他,想说些什么。而那些原本想说的话已经在脑海里重复演绎了太多遍,等到终于能说的时候,其中细节已被咀嚼得索然无味,也没了当初亟需安慰的心情。
他只觉得累而已。
尽量每周三更新!希望年底之前可以完结真的我求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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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