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一身不起眼的窄袖胡服,立在一群看热闹的突厥百姓中,眼看着那辆坐着新王妃的马车越来越近。
风卷车帷,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引来一阵惊叹。
玉珠不由自主地红了双目,肩膀颤抖,再也忍不住越过人群往前走去。
“别去!再等等。”
她回头,看向那只攥着她腕的手。
“信我,再等等!”
陆珣抬眸看了一眼混在人群中的那些做牧民打扮却个个手臂粗壮的突厥人,不由分说地抓着她的胳膊,重新藏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那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穿街过市,出了城门,按照突厥人的习俗须得前往圣山告慰先祖,献上牺牲,占卜赐福才算礼成。
金崖山巍峨,一到了山间,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湛蓝晴空登时便变得浓云密布,狂风大作,似要掀翻了人马一般。
一行人兜兜转转,只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平地前,辟哆勒马北望,远眺积雪皑皑的山顶,抬手命一行人原地停驻,又下马行到那抬了佳人的车架前,温声道:“琬琬,山路难行,我们就在此处祭祖吧,也省得你再受颠簸。”
言罢又伸出手去,准备扶车内的人下地,弯腰等了半晌,才终于见车帘微动,一只纤白的素手探出。
他面上一喜,只见那车内女子头戴璎珞,身穿一袭大红绣金丝牡丹的喜袍,眉目如画,却是看也未多看他一眼,登下马车,长裙曳地,径直朝着山崖边而去。
“琬琬!”他疾呼一声,上前抓住她的一条胳膊:“莫要再往前走了!这下面是万丈深渊,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他的语气中带着急切,双手紧紧地攥住她。
她却是面若冰霜,冷眼看着他,“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指印落在他的面颊上。
他身后的随从见状纷纷面露惊骇之色,自发地后退了几步。
辟哆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面前那张艳若桃李的容颜,目光逐渐变得贪婪。
“琬琬,十年了,我知你至今仍不愿多看我一眼,也知你因这桩婚事迁怒于我。可我待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一声冷笑,挣开了他的手臂。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同你却是没什么好说的。”
辟哆眼底的神色变了变,发了狠似的抓住她的肩膀,眼中神色逐渐转为阴鸷。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你们中原人有句老话说得不错,木已成舟,过了今日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今生、来世,生生世世你都休想再离我而去!”
言罢便不顾她的痛苦挣扎,拖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山崖前对着山巅的方向跪下,正要行叩拜之礼,突觉颈侧一阵刺痛,血流如注,喷涌而出。
“琬琬,你……”
“别过来!”
他身后的随从循声望去,纷纷变了脸色,悬崖边上衣着华贵的男子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他身旁的女子却是双手颤抖,死死攥着一把染了血的金钗一脸戒备地望着他。
他们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拔出来腰间佩刀,蓄势待发,只待他一声令下。
辟哆捂着颈侧的伤口,痛苦地呛咳了几下,对身后的侍从道:“不得伤她!”
“琬琬,你别怕!我知你恨我,我不怪你。你回来,从今往后好好待在我身旁,我要让世人都臣服于你的脚下,将世间最好的都献给你。”
他望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低声恳求道。
那女子对他的话却好似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地往悬崖边走去。
直到她距离那万丈深渊只剩一步之遥,她才顿住了脚步,垂眸望向挣扎着扑向她的男人。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立刻跳下去。”
“好好好,我不过来,你别动!琬琬,十年了,你对我就无……就无一丝感情吗?”
“十年前你带着突厥的铁蹄践踏我昭国的土地,屠戮我的子民,杀害我的丈夫,将我当作金丝雀一般豢养,我心中对你没有丝毫的感情,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一字一句犹如万箭穿心刺破他的胸膛,伤得他几欲晕厥。
言罢,她抬眸望了一眼天际,彼时浓云散去,红日捧出,直照得那山顶白雪金芒万丈。
她笑了笑,抬手抹去眼角一丝泪痕,脱下一身红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琬琬!”
那左贤王正满脸血污,万念俱灰地趴在那山崖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崖底。
他身后的随从忽闻一阵异响,举目望去,却见有泥沙从那山顶上扑簌簌落下来,紧接着又有圆滚滚的巨石顺着山坡咕噜噜滚下来。
众人满脸惊骇,惊呼一声,也顾不了那么多,丢了手里器物四下逃窜,恨不能多生出几条腿来。
可惜人哪里跑得过山石,很快他们便被埋在了沙石底下。
萧琬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像是坠入了无尽的崖底,她的身体好似被一片冰凉刺骨的河水吞没,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以为一切苦痛将要终止,她就要见到那个夜夜只得在梦里得见的人时。
却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向她伸来,将她自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强行拽回。
她的身体恢复了痛觉,她的肺腑鼓胀得像是要破开。
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那只手的主人,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她真的好累,好想就这么沉沉地睡去……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睛看看阿芫可好?阿娘,求你!”
在一片混沌中她听到了一声声锥心刺骨的呼唤。
女儿?
她和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
她还有一个女儿活在这个世上,十年前她将小小的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这一回,自己怎么能再次抛下她?
“阿芫?”
她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饶是如此,玉珠还是听见了,她将面颊贴近她的胸口,听着她逐渐恢复平稳的心跳声,抬起头来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依恋地蹭着她的手心。
“阿娘,阿娘,我是阿芫,我是阿芫。”
掌心被温热的泪水溅湿,萧琬艰难地睁开眼,看着面前几乎泣不成声的女儿。
她的女儿,像她,又像他,生得这样美。
“阿芫别哭!阿芫,别哭!”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试图替女儿擦去面颊上的泪水,手上却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力气。
玉珠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在距离这间茅屋数十步之外的草场上,缺月之下立着一道清瘦的孤影。
他独自立在小丘上,面向着北斗星出现的方向,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灌着辛辣刺喉的烈酒。
“公主已经醒了,您不去看看吗?”
清润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了眼立在身后的清俊后生,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不必了,我这副样子,怕吓到她。”
言罢,走近了两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朝着拴马的方向走去。
“戚将军!”
男人的脚步蓦地顿住,微微侧头看他。
“你认错人了。”
陆珣握拳,走得离他近了些。
“是也好,不是也罢,晚辈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男人摇摇头,却听他又道:“先生打算就这么不告而别吗?”
男人扯了马缰,翻身上马,面容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漠。
“天亮后,会有人送你们离开。突厥这样的是非之地,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陆珣上前一步抓住缰绳:“先生留步!先生对公主有救命之恩,阿芫和公主还不曾当面致谢,您就这样走了,岂不是要叫她们徒留遗憾吗?”
男人举目最后望了一眼茅屋的方向,微微摇头,扯动缰绳准备策马离开。
“戚郎好狠的心!”
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传来,他背脊发僵,扯动马缰的手再也没能动一下。
萧琬扶着女儿的胳膊上前,望着马上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声音颤抖着道:“你说你叫金盏,好个金斩,戚錾,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她抬袖抹了眼角泪痕,朝女儿笑了笑。
“阿芫乖,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他说,你们先回去吧。”
玉珠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一脸担忧地望着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母亲,再看一眼那个迟迟不肯相认的父亲,最终还是松了手。
目送着女儿离开,她回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继续往前走。
她走一步,他退一步,始终侧着脸不敢看她。
她忽而拔出拢在袖中的金簪,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你……再敢走一步,我就立刻自尽在你面前。”
马上的人闻言哪里还敢动半步,回过身双目赤红地望着她。
她抬眸,亦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悲恸、惊诧、痛心交织在一起,汩汩的热泪几乎是夺眶而出。
“我心里实是恨你得紧,十年前,你抛下我和女儿,孤身奔赴沙场,你可以以身殉国,我身为大昭的公主,享万民供奉,难道就不能吗?”
“琬琬,别,别做傻事!”
她手里握着的那支金簪,他再熟悉不过。
是她生下女儿那年,他特意找匠人为她打造的。
一把寻常不过的簪,在关键时候却能化作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
那日亲眼目睹着她纵身跃下悬崖,已是令他五内俱崩,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好在她吉人自有天相,叫他在崖底寻到了她。
彼时她浑身冰冷,几乎是毫无生气。
他曾一度以为十年前他那颗麻木的心便已经死了,同他这个人一样死在了那场灭顶的战役中。
却未曾料到一颗死了的心还会再度经历如此椎心泣血之痛。
如今,刻骨铭心之人就那样活生生地立在不过几步之遥,只要他想,他便能如从前那般紧紧地拥她入怀,狠狠亲吻她的嘴唇,心甘情愿臣服在她的身下……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便如春生的蔓草,禁不住疯涨,几乎将他吞没。
可他……配吗?
他苦笑着摇摇头。
十载光阴未曾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的美比之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却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更遑论此番归去,她依旧是帝国最美丽最高贵的公主,他却只是个背负了三万人命债的罪人。
他早已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