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有些错愕地睁大了双眸:“次仁师傅的意思是……要公子皈依佛门,跟他们回吐蕃才能帮他治腿?”
弘远微微颔首:“正是。”
玉珠心头突突一跳,看那吐蕃僧人方才的神情,公子定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公子的腿已经过了不少京城名医的诊治,想必也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才会对治愈不再抱希望。
无论那位西域僧人是出于对公子才华的倾慕抑或是对于他伤腿的惋惜提出这样的要求都无可厚非。
只是以公子的性子,定然不会受人胁迫,哪怕对方是出于一番好意也不行。
可这样的机会对玉珠而言实在是太难得,于是她私底下又请了弘远和尚带她去见了那位叫做次仁的吐蕃僧人。
“施主是想让贫僧帮你请贡布医师到中原来为季真施主看病?”
次仁听弘远说完玉珠的想法,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玉珠点头,十分诚恳地道:“正是如此,次仁师傅是公子的朋友,定也不希望看到公子一辈子不能行动自如。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若是次仁师傅能促成此事,奴和公子的家人定然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只要贡布医师愿意前往,我们愿意承担医师一路上的所有花销,且不论能不能治好,他们将来都将能获得一笔丰厚的诊金。”
弘远将玉珠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给次仁听,次仁闻言却是摇着头大笑起来。
“不是贫僧不愿意帮助施主,只是施主有所不知,贡布医师长年游走于民间,为劳苦大众行医治病,因此几乎没有人知晓他的行踪,更遑论能不能说服他前往中原。因此,与其让贡布医师到中原来,不如让季真施主随我等回吐蕃寻得医师的机会更大些。”
玉珠闻言不免有些失落,再次谢过他的好意,心事重重回了公子的禅房。
入夜,信众们聚集在寒露寺后山的溪水旁为逝者放灯。
公子从侍书手中接过两盏荷灯,将其中一盏缓缓放入水中,另一盏给了玉珠。
玉珠垂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手里的荷灯,公子的灯想必是为那位早亡的孙夫人所放,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值得缅怀之人。
她自幼入玲珑阁,记不清自己的过往,她唤嵇无涯师傅,唤凤姑阿娘,唤楼里的姑娘们阿姊,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怎么了?”
陆珣见她手捧着荷灯怔怔地立在溪边一言不发,忍不住开口问道。
玉珠扯了扯嘴角,微微摇头,俯身将灯轻轻放进水中。
谁知那灯入了水却没有顺流而下,只在原地打着转儿。
玉珠有些无奈地朝公子笑了笑,挽起袖子轻轻划动水面。
水面上漾起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涟漪推动着那盏灯慢慢向前,渐渐融入溪流中的盈盈灯火中。
玉珠立在水边,呆呆望着那灯远去的方向,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陆珣望着她,头一次在她身上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寂寥。
溪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小娘子衣带当风,乌黑的发,素白的衣,纤袅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宛若一只孤寂又神秘的山精水怪。
他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干涩,掩唇压下涌到嗓子眼的咳嗽声。
玉珠却突然回过头来,纤弱的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笑嘻嘻搓着手提议道:“啧,这山间入了夜可真冷啊。公子,咱们回去吧。”
陆珣点头,也朝她笑了笑。
“嗯,回去吧。”
山中无事,寺中僧人香客大多早早入了眠。
近来禅房紧俏,玉珠与贺大娘母女二人共用一间禅房。
入夜贺大娘倒头睡去,不多时便已鼾声如雷。
玉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侧头去看春桃也睡得香沉。
她披衣起身,穿了鞋袜轻手轻脚地出了禅房,刚一出去却在回廊处望见院中丹桂丛边的一道孤影。
玉珠揉了揉眼睛,怔怔地上前,对着那道身影轻唤了一声:“公子?”
陆珣回头看见她,有些诧异地问道:“小娘子也睡不着吗?”
玉珠点头,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口中喃喃道:“奴和公子还真是心有灵犀……”
陆珣微微扬唇,侧头望了一眼天边明月,突然提议道:“我想去佛堂看看,小娘子可要同行?”
寒露寺的三座佛堂紧紧相连,正中一间供着的几尊佛像法相庄严,佛像前的长案上设着鲜花、瓜果、香烛等物。底下是一排一排的长明灯,将室内照得宛如白昼。
两个值夜的小和尚盘腿坐在廊下,揣着手靠在柱上摇头晃脑地打着瞌睡。
小和尚听见脚步声,一个激灵睁开眼看清来人,忙起身恭敬将他们引入室中。
陆珣的视线落在面前烛火耀耀的长明灯上,那灯的后头立着一块朱漆的牌位。
他接过小和尚递上的三炷香,对着那牌位捻香长拜。
玉珠立在公子身侧,也跟着躬身朝那牌位拜了拜。
……
“阿芫!阿芫!”
玉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火光映天,兵戈声不绝于耳。
她缩在一个堆着柴草的角落里,被一个女子紧紧拥在怀中,那女子的声音温柔,手掌温暖,饶是自己怕得浑身颤抖,嘴里仍是轻言细语不住安抚着她。
“阿芫别怕!阿芫别怕!”
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那女子的相貌,想要伸手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告诉她自己不怕,好让她也安心。
可她的身体好似倦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喉咙里更是干涩得开不了口。
片刻之后,兵戈声渐止,脚步声靠近。
那女子小心翼翼起身透过门板的缝隙朝外看了一眼,慌忙起身扒开一堆柴草将她掩在其中。
“阿芫乖,闭上眼睛将阿爹教你的千字文默诵一遍,天亮之前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
玉珠流着泪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刻梦中的烽火狼烟、刀光剑影霎时间化作虚无,入目的唯有清洁寂静的禅房以及……公子忧心忡忡的面容。
“小娘子醒了?方才……是梦魇了吗?”
公子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伸手扶了她慢慢坐起身来。
玉珠双目失神,一脸茫然地望着公子,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幻是真。
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刺目的火光,焦土的气息以及那女子的声音与怀抱都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一般。
可当她一睁开眼睛,梦中那个女子却已消失不见,徒留下扑面而来的窒息感笼罩着她……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伸出手去抓住了公子的一片衣角。
紧接着整个人便有些脱力般地软倒,额头抵住他肩膀的那一刻那颗悬着的心才好似落回了地面。
陆珣的身子微微一僵,怀中那副温软的身体似仍在微微颤动。
她昏睡了整整两日两夜,却睡得极不安稳,泪流不止,面容极其痛苦。
她被人从火场上救出来时他请次仁过来看过,次仁说她是浓烟吸入伤及肺腑,好在救治得及时已无大碍,只须好好休养一番。
次仁师承名医,更是治好过寺中长老的顽疾,他说无碍大抵便是无碍。
可陆珣仍觉有些不放心,若无大碍,为何却迟迟醒不过来,于是他连夜遣人回京中请了回春堂经验丰富的老大夫。
好在老大夫看过也说是无碍,之所以醒不过来大概是梦魇缠身,心病所致。
简而言之,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于是他这两日不眠不休守在这里,亲自照料她汤药饮食,却见她梦呓不断,面容极其痛苦,勉力喂进去的汤药稀粥也都大多呕了出来。
看着往日那张生动活泼的美丽面容在眼前变得毫无生气,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好在此刻她终于醒了过来。
她大病初愈,原不该如此大悲大恸。
他的手缓缓抬起,想要稍稍抚慰她,这时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他伸止半途的手倏地收了回去。
“小娘子醒了?”
春桃端着一只托盘迈入房中,看见苏醒过来的玉珠先是一喜,随即又注意到了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诧异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身上还疼吗?”
玉珠匆匆松开了那只拽着公子臂的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抿了抿唇道:“没事了,我……我只是有些口渴,想……想喝水。”
春桃忙放下药瓶,为她倒了一盏茶。
公子接过茶盏亲自递给她。
玉珠捧着茶杯咕咚咕咚饮了好几口,纷乱的心绪才渐渐抚平,一抬眸瞥见公子眼下的淤青和肩上的湿痕,动了动唇角,极力扯出一丝笑。
“那个……公子累了吧?奴没事了,公子也去歇息吧。”
陆珣看了看桌子上的药膏,点了点头:“好,我就在隔壁禅房,有事唤我一声。”
玉珠目送着公子离开,抬手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望向春桃,嗓音沙哑着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春桃扶着她躺下,诧异道:“小娘子不记得了吗?前日佛堂走水,小娘子为了取回先夫人的牌位被掉下来的横木砸中,昏迷了整整两日两夜呢。”
玉珠微微一怔,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