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俗世,却被俗事扰。
壹.
一声“哥哥”,恍如隔世。
兄妹上次相见是裴温九奉命带兵押送裴苍云去福明行宫。
福明远离国都,隐于深山,空有行宫之名,实为皇家囚禁所。
裴苍云从小长在皇宫,宫闱秘事听说不少,知道福明行宫的真正用途,当圣人身边的黄大监将圣旨送入长庆殿,她便知道自己成了弃子。
纵使裳云公主才过及笄,也深知被家族丢弃的下场只有死。
她不想死,只能逃。
圣人知晓侄女一向娇纵,不会心甘情愿去往福明行宫,特命裴温九一路随行押送裳云公主。
裴苍云坐在宫墙上看见展臂准备接住她的哥哥,跳下来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哥哥是来接她回家的。
及笄冠礼,事发突然,旨意又下的那样快,裴苍云来不及卸下繁重的礼袍和头饰,挂坠在少女娇俏回头时叮当作响。
“臣奉命押送裳云公主前往福明行宫。”
裴苍云听到第一句话,难以置信,“你……押送……我?”
“是。”
裴温九应声不带丝毫犹豫,干脆得就像要押送的人非他亲妹。
“你知道福明行宫是什么样的啊,你是我的亲哥哥,难道你也忍心看我去死,不,你要亲手送我去死吗?”裴苍云的委屈蓄满眼眶,“你和他们,和舅舅都是一伙的!你离我远点!”
她使劲推裴温九,想逃离他的桎梏,想逃离皇宫。
“苍云!”裴温九牢牢抓住裴苍云的手臂,不让她逃脱。
常年领兵打仗的将军力敌千钧,裴苍云一个养在深宫的娇娘子,根本挣脱不开。
“圣人为你之事已经焦头烂额,你不要再任性了!”
兀地,裴苍云停住动作,在裴温九以为成功劝住她准备松手时把裴温九猛地一推,口中念念:“陌白在哪里,白白!”
裳云公主的及笄大礼,皇室所有成员出席,权臣携家眷随礼,陌白作为裳云公主的好友,受邀观礼。礼毕时突散异香,即使陌白察觉异香后迅速屏息,仍受摄香影响,短暂昏迷半日,等她醒来,公主已被押上前往福明行宫的马车。
听完浮生禀报,陌白于钦天监的观星阁上俯视整座皇宫。
最是无情帝王家,该是如此。
“主上,裴苍云去往福明行宫一事是国师力推。”
国师与裳云公主一向不对付,公主失圣心又失民心,此时进言可一击毙命。
陌白清楚浮生所言居心,只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转身下楼。
不出半刻,陌白离宫的消息呈至圣人案前。
李炻倐让黄大监将纸条递给坐在下首的男子,问:“爱卿怎么看?”
殿中烛火通明,男子面容清朗,气质沉稳,拿起纸条的手指修长,每一处都能让上京贵女为之倾心。
李炻倐曾属意选他做裳云的驸马,可惜两人见面就互掐,他的养心殿都险些被砸出一个窟窿。
如今,裳云出事,婚事更无可能。
可惜了。
“此人是裳云公主从宫外带回,身份不明,公主出宫休养,她亦不便再住在宫里,现自行离去,倒有自知之明。”
“哦?”
“不过,宫门落锁,她此时出宫是无视宫规无视圣人,她能在禁军眼皮底下来去自如绝非常人,恐日后危于大唐,臣请陛下将她抓回!”
话锋一转,李炻倐露出满意的表情,“爱卿甚知朕心。”
黄大监躬身附和道:“得臣如国师大人是大唐幸事,陛下英明神武,是大唐更大的幸事!”
福明行宫建于深山,宫外枯林一片,裴温九驾马带队入林,所见之处无不荒芜,活物不见踪影,连虫蛇都没有。
他暗暗自问,这里真如圣人所说,可以保护苍云?
一位体态臃肿的老嬷嬷提一盏灯笼候在行宫门口。
“有劳裴将军,公主已到行宫,您放心回去吧。”
马车内,裴苍云被喂了迷药,一路昏睡,至今未醒,裴温九不敢把昏迷的她交给生人,转首道:“山路崎岖,此时夜深,不知嬷嬷可否留我等一夜,天亮就走。”
老嬷嬷看似慈眉善目,却是古板,“行宫里尚有宫中女眷,将军留宿怕是不便。”
话至此,裴温九不好强留,“你们在原地待命。”
他亲自送苍云进去,将她安顿好才能放心离开。
谁知老嬷嬷拦住他,“将军留步,将军乃男子身,不能进去,您将马车交于老奴,老奴会照顾好公主殿下。”
裴温九正准备再争取一二,身后荒林中传来动静。
“谁在那?”
一男一女从树后走出,皆带围帽。
夜色昏暗,白纱一隔,看不清面容。
“老虔婆,你身后无一生气,哪来的女眷?”
来人正是陌白和浮生。
浮生在靠近行宫时烧符探过里面。
什么都没有。
老嬷嬷面不改色:“你是何人,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行宫荒废,京中的人不会关注这里,进来的人是死是活,如何死去,都没有人去深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提灯笼的手不停颤抖,裴温九总算发现他的不安感从何而来。
老嬷嬷的手上有粗绳摩擦留下的痕迹,还有刀疤。
这不是管事嬷嬷该有的一双手。
“李莹,大唐李姓皇族旁支,位及无封邑县主,父亲牵涉三十五年前夺嫡一事,李炻倐上位后,全家男丁流放,女眷囚禁福明行宫。你因心生怨气,将每一个被罚入行宫的人都折磨至死,裴苍云就是你的下一个目标。”
陌白合上竹简,将面纱挑开,露出一双凤目。
“你已经死了二十年。”
贰.
不知圣人有心还是无意,将裴苍云送到这个活人没有怨魂倒有一只的鬼地方。
裴温九将前因后果捋一通,也想到这个问题,朝陌白拱手,“多谢陌姑娘提醒。”
面纱一去,裴温九认出陌白,知道她与妹妹交情甚密,也从妹妹口中听过她能捉鬼的奇事。
战场上血腥重,怪事也多,死人鬼出没的事也有传闻,亲眼一见是头一次,但裴温九作为带队将军,心知自己不能慌,若他怕了,马车里的妹妹和一队的将士就危险了。
陌白话音刚落,队伍中有几个人面露怯意,全靠军令梏住,不然早就跑没影了。
稍微胆大的问:“将,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初次遇见这种事,裴温九也不知该怎么做,他将目光投向陌白,“陌姑娘……”
话没说完,老嬷嬷先有动作,露出青面獠牙冲向队伍。
“啊——”尖叫顿起。
浮生冷眼旁观,几个大老爷们叫的比女人还尖。
“浮生。”
陌白唤他。
“属下在。”
“把她焚了。”
李莹死后杀孽深重,已经无法入魂书。
“是。”
马车内,少女睡颜恬静,呼吸均匀。
陌白盯了一会儿,轻笑说:“醒了吗?”
哪有人昏迷时睫毛乱闪,陌白知道裴苍云已经醒来,并未说破,静静地等裴苍云揉完眼睛,惺忪地扑过来,圈住她的脖子撒娇。
“白白,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杀死啦!”
“苍云。”裴温九听见里面有声响,撩起帘子,谁知迎面砸开一个镯子。
“你要杀我,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滚!我不要看见你!”
女孩的力气不大,没准头,镯子被裴温九躲开砸在地上。
“白白,舅舅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今日受的委屈在裴苍云见到陌白时尽数爆发,陌白无奈,只能任她靠在身上哭。
车夫被李莹吓跑,浮生坐在马车前驾马,听见车厢内的哭声,烦躁地掏掏耳朵,随手烧了一个消声符,马车瞬间安静。
裴温九在前,发现妹妹的哭声突然消失,担忧回头,浮生给了一个无事的眼神,没再理他。
现在那么担心,早干嘛去了。
连夜赶路,终于在天亮时赶到城门外,清晨已有三两小商贩带货物进城。
陌白掀起帘子,问裴温九:“你有何打算?”
“进宫,如实禀报。”
“李莹呢?”
圣人忌讳鬼神一说,福明行宫的怨魂已被浮生焚灭,吓跑的将士也施了洗祟符篆消去记忆,就算裴温九如实禀报,没有证据,无人相信,他们回来的缘由需另找说辞。
裴温九的骨子里刻着忠君,从未想到这一层,渐渐面露难色。
陌白按住马车内躁动的手,说:“先去长公主府休整一二,等早朝后再入宫也不迟。”
“白白……”裴苍云不安极了,“我不想回去。”
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陌白拍拍裴苍云的肩膀,安抚道:“我会护你。”
大少爷一夜未归,长公主担忧许久,长公主府的门房见大少爷和公主一起回来,忙去通报。
“温九,你这一夜都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妇人从里堂迎出来,衣饰华贵,气质雍容,身后跟着两排侍女,亦步亦趋。
正是裴温九和裴苍云的生母,当朝长公主李炜容。
裴温九上前一步行礼,“母亲,是孩儿不对,让您忧心了。”
“这是?”
府里下人不知宫中将裳云公主外放,李炜容身为圣人亲姐,是知情者之一,让她心慌的是当得知圣人将裳云送出城,她心里居然松了口气。
现在女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被家族放弃的女儿。
“此事说来话长。”裴温九没有告诉李炜容行宫发生的事,行宫闹鬼之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等裴温九带人回内院,李炜容忙喊来宋嬷嬷,“你速派小厮去书院请裴殿院回来!”
陌白随裴苍云来过几次长公主府,熟悉府里的路,她说服裴苍云乖乖换衣服进宫后就去隔壁厢房,着手安排其他事。
“国师向圣人进言,要将您抓回去。”想起昨夜说的违心话,玄易就犯吐。
什么狗屁英明神武,不就是个喜欢听马屁的蠢皇帝。
出宫后,陌白和浮生就藏匿踪迹,皇宫派出的人找不到她,但是今早她在长公主府露面,等裴殿院回府,宫里就会知道她的行踪,不能再耽搁下去。
“浮生,你去首辅家查清楚谢明的夫人究竟因何而死。”
玄易:“首辅夫人不是被摄魂香侵入意识自缢的吗?”他记得圣人看到的奏折上就是这么写的,后面附言要求圣人赐死邪女裴苍云。
“她身上的香只有离魂能对我有作用,当日有人昏迷有人被控制,香中应该含了不止一味香,首辅夫人是自缢,她的魂魄被烧一点,但不致死,说明她先前就有这样的念头,摄魂香把死念放大,她压抑不住,才悬梁自缢。”
玄易:“如此说,确实是裴苍云的过错。”
“不。”浮生不认同,“她先前就有自缢的念头,为什么呢?她的夫君是当朝首辅,是一等一的权臣,她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心生死念?”
“首辅家中必然藏事,是首辅夫人自缢的诱因,将此事查明,只要上京这段时间内不再出事,就有充足的时间让裴苍云学会控制异香。”
玄易踌躇道:“您真的打算帮她?”
裴苍云的体质特殊,身上的离魂香更会危及主上,他和司灵都不认同主上保她,但他们干涉不了主上,主上想做什么,他们只能从命。
“我在这里孑然一身,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陌白,淡泊如水,但重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