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眼睛究竟在看谁?
壹.
小旅馆环境简陋,粉刷墙壁上霉点斑驳,窗开一缝都吱呀作响,外面的喧嚣鱼贯而入,皮衣男身手矫健地挤缝进房间,窗户一关,闹声依旧,室内却无一丝光。
这人居然连窗户都贴得漆黑。
宋齐反手盲摸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小桌上。
一、二……第三样怎么摸不到?
“不是我说,你能不能开下灯?出来那么久,不至于一点光都见不了吧?”
桌旁的人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聚灵灯呢?”
他的声音像喉咙里压了一块砾石,又哑又破。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溶洞上万年,休养千年根本不够,畏光病症已入膏肓。
“中途被他师父拦下,没点成。”宋齐放下包摸黑往房里走,随便按了个开关,头顶的灯一亮,房间终于有光线。
男人迅速戴上卫衣帽子,低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少孤渺无音讯百年,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齐开完灯,继续翻包,边找边说:“这我怎么知道,你比我更了解异世者,他怎么会出现,大铸器师不知?”
此人正是趁囚禁他的人半虚弱时逃出溶洞的霍起。
裴苍云的异香对侍魂主影响极大,他也是发现囚禁桎梏万年里第一次松动,方真正见识到“侍魂主闻香虚浮”此言乃真。
这也是他让宋齐怂恿裴苍云去侍魂主面前送死的原因。
宋齐自幼在国师身边,裴苍云记得他,也记得国师和陌白相继昏迷后宋齐曾代表钦天监为她谏言求情,裴苍云承这份情,所以宋齐跟她说可以回去,回到出事前她仍满身荣光的时候,她信了。
可惜万年才出一个裴苍云,她现被侍魂主彻底封在冥府,永无苏醒之日。
裴温九想用聚灵灯救妹妹不过是徒劳。
使用聚灵灯的消耗极大,用处也极大,能强制召唤流离的魂魄。
裴苍云被侍魂主冰封肉身,魂魄仍在。
聚灵灯一点,封印会受到内里的撞击,间接影响封印裴苍云的侍魂主。
异世是凌驾于三千世界之上的存在,异世中人身怀各种本事,超脱生死以外,又兼维护三千世界运行之责。
异世者之上是身印彼岸花神钿的半神者。
异世者多,半神者少。
可惜四万年前一战,八成半神者都死于侍魂主剑下。
人人都道侍魂主心狠手辣,无视天道,谁知她竟连同族也不曾放过。
侍魂一词,不过是史阁那帮贪生怕死之徒对她的暴行作的润饰。
只有天真无邪之辈才会相信一个屠戮成性的人会被世间流离失所的孤魂束缚。
异世命她去渡魂入魂书,她就造了一座灵魂桥,让灵魂桥器灵司灵为她打点所有魂魄的归属。
短短百余年,区区器灵居然能使灵魂桥使遍布整个地界。
“史阁、岐伯山等地都有灵魂桥使,魂山有各方信物,必要时可以召见各地掌事,少孤这次现身应该是他们用了岐伯令。”
那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司灵的魂山上究竟积攒了多少宝贝。
东西检查完,宋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你为什么要放消息给霍云书,让他去找裘智要聚灵灯,本来不就说好让裴温九点灯吗?”
霍起知晓宋齐的担心,解释道:“此霍云书非彼霍云书,他现在没有你家大人的记忆,又和侍魂主命理相连,他若点灯,必能重创侍魂主。”
宋齐:“既然你那么想杀她,在城东所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
霍起:“你以为我不想?”
当时霍家的青铜鼎和路家的琉璃盏都在侍魂主体内,七神器在主人死后居然愿意被侍魂主吸纳并保护她。
霍起亲自为人铸造的神器,清楚神器随主,青铜鼎是为了克制镇压侍魂主所造不错,但是它一旦被侍魂主纳为己用,像他这样带着明确恨意的人想近她身都难。
宋齐:“接下来怎么办?”
裴温九点灯失败,他们的计划无法继续,需想其他法子才行。
桌上摆的三样东西,分别是城东所计划用来控制路桓的晶体、一块碎布和一把古剑。
霍起微微抬头,粗糙的手指摸索碎布上的纹路,说:“如果你没看错,杨明玖手上的链子被掉包,那么她已经找到四样神器,还缺双生镜、玉血笺和碧天玺。他用青铜鼎镇她的魂魄,琉璃盏续补她的魂魄,又用醉梦铃使她陷入沉睡,在半山月中不见风霜地躺了万年。前四样神器为了镇压侍魂主消耗太多,所以会那么容易被她收回,后三样无主多年,就算他的意志残存,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得到它们。”
原本该是程家守护的玉血笺如今四分五裂,侍魂主想集齐它们,难上加难。
“且耗着,看她会如何。”
贰.
大唐庆历十三年,御花园花妖一案掩埋尘土,除国师外,无人记得那日御花园中究竟发生何事,崔掌印等人的记忆停留在桐树下与怪物厮杀至力竭昏迷。
陌白没有让玄易清理掉霍云书的记忆,仅是因为前日暗部折损人员,需要给圣人一个回复,她暂未找到离开小世界的办法,与此处帝王间的面子工程还得维护一二。
连日的排斥,有关陌白的事,经由霍云书的口而出,在圣人听来,更添几分可信度,霍云书是最好的出面人选。
薄雨微霁,月藏云中,花妖案结,虽真相未传出,宫中仍流言四散,各种版本都传了一个遍,两日后本该在御花园举行的幽兰诗会因皇后身体有恙取消,更是甚嚣尘上,御花园上阴霾笼罩,人影寥寥。
繁重的官袍拖在卵石小道上,国师将宋齐留在御花园外,独自赴约。
湖中亭,一女子叩手而立,望着漫天水色出神,待到身边来人,施施然开口问:“事办完了?”
霍云书站在陌白同侧,与她一起远眺,道:“你不删除我的记忆,不怕我把你的事全部抖搂出去?”
一夜间,钦天监所有人都不记得陌白曾出现在御花园,陌白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厉害,可她为何知道他的名字后就……难道他们以前相识,在他毫无记忆的异世?
“你是个聪明人,在李炻倐身边蛰伏五年,总不该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不做其他布署,若我所料不错,暗部已在你掌控之下。”
暗部是圣人之师,向来只听圣人令,做圣人事,外人想要渗透绝非易事。
江北兵变,霍云书痛失双亲,被李炻倐放养在暗部,暗部森严,不养闲人,培养他绝不是按官家公子的养法。
幸而他是霍家子,自幼随父从军,晨起操练,读遍军书。
他聪慧灵敏,十岁余,沙盘之术便已胜于骁勇将军,十三岁参与收复通州,与辽人前线一战。
如果江北没有兵变,他或许不是大唐最年轻的国师,是最年轻的小将军。
暗部没日没夜的死士训练不仅使霍云书的体魄更甚以往,杀出重重选拔后,意志磨练得更加坚韧。
暗部近年更迭迅速,现在任上的暗部指挥使九成是与霍云书一同从死人域闯出来的人。
暗部者不能生情,从血滩里闯出的彼此却有生死之恩。
钦天监的继承人不是能者居,而是看天命。
三年前,钦天监的前国师年过古稀,自知时日不多,他亲登观星阁,推演星象,两日后,求见圣人,要了即将入暗部正式编制的霍云书做继承人。
与前国师共处的一个月是霍云书思想最混乱的一个月。
什么妖魔志怪,什么观星推象。
他这辈子摸遍十八般兵器,却不知桃木剑竟然真的有用。
“这阁中的所有阵法符篆,我不奢望你在一个月内就能习完,唯盼你能记住,我教你的,作为国师的职责,天命选择了你,你该撑起这份责任。”
前国师留下这段话,就去了,剩下霍云书每日泡在钦天监看书。
钦天监众人只知这位新任国师是个好学之人,不晓得他的冷面下藏着多少荒唐和无措。
裴殿院家的裳云公主喜容貌姣好之人,身边的宫女下人长得都比旁人好看,她初在宫宴见到霍云书,第一眼就被他的脸吸引。
彼时新国师在朝中威望不高,堂堂公主屈尊降贵请新国师共饮,搁其他年轻朝臣定激动万分,从收到邀约起,忐忑地考虑当日的着装,以求给裳云公主留下端方的印象,唯这位新国师不同,当面就拒了裳云公主的邀约。
裳云公主邀请一次,霍云书拒绝一次,裳云公主邀请三次,霍云书拒绝三次。
霍云书不是立刻怀疑圣人参与当年兵变,他亲眼见父亲手下的左都尉带兵闯入府邸,杀光院中驻守的士兵和奴仆,当时他藏在梁上,从上往下,看得清楚,左都尉手心握着的是一枚铜狮印。
直到他入暗部后才知道,铜狮印是首辅调度兵马的凭证。
因为他们从始至终不打算留下一个活口,所以敢明目张胆地用铜狮印。
原本他也不该活下来,只是救他的神秘人令圣人忌惮,神秘人让他活着,圣人就不能动他。
可惜当时他年纪尚小,突经家变,连日发高烧,等他恢复神智,神秘人已经离开。
这些年,他不断探查关于神秘人的行踪,什么也没有查到。
意识混沌的那段时间,他仅记得后颈的灼伤感,后来,霍云书发现自己后颈的花状胎记,翻阅所有古书,都没有相关记载,直到见到陌白。
寻觅多年的事终于掀开面纱一角,霍云书急于问陌白她的花钿,可这女人一点也不好拿捏,冷言少语,连不可一世的裳云公主在她面前都乖顺得可怕,霍云书只能依她的话,对圣人谎称她有占卜之能,给她一个身份,把人留在钦天监是他的私心,只是没想到,他没寻到合适的机会问她,她先在圣人面前展示了她的本事。
五年前的旧案突然被翻,他的布署都来不及进行下一步,搜集的证据都不用摆出来,她已经把张乾钉死在斩首台上。
雁过留痕,能令圣人忌惮,做到一点行踪都没有留下,当年救他的神秘人很有可能也是异世人。
如她一般厉害的异世人。
霍云书从暗部出来接下前国师的衣钵,同时也继承前国师的所有物件。
其中有一封信,是张乾与江北内应来往书信的其中一封,不知为何落入前国师手中。
信中,张乾称一人为主,虽未言明,但能令当朝首辅俯首称臣的人,唯有龙椅上的那位。
霍云书一边适应钦天监的国师身份,一边利用前国师留下的人脉暗查当年兵变真相,最后真让他的人在随州找到一个屠夫。
听屠夫言,江北兵变前夕,他正在城中吃酒,偶然遇上张乾派来江北的传信官,传信官失手打翻屠夫的酒盅,二人当场起了争执。
屠夫空有一身蛮力,抵不过传信官的官身,衙门听传信官的话,要拿下屠夫,屠夫见势不妙,又咽不下恶气,直直撞向传信官的胸口,撞碎其胸骨,后逃出城。
那封信,是屠夫撞传信官时顺出来的。
屠夫逃出来,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南,确认身后无追兵后,他在随州边缘的一座小县城落脚,县城消息闭塞,等他记起揣在怀里的信,距离江北兵变已是三日后。
屠夫做过买卖,识得大字,认得“兵期延后”四字,读不懂信中乾坤。
“如果我早一点拆开信,也许江北不会失守,将军他就不会命丧敌营……”屠夫颓废地瘫坐在地上,酒壶倒了一地,“我本想上京,将这封信呈于圣人,可我一介草民,如何得见圣颜。”
一年后,在外执行任务的钦天监掌印路过随州,碰巧在屠夫家中借住,经过仔细观察,屠夫猜到掌印是微服办事的官员,又小心谨慎地试探掌印,知道他与信中张乾无来往,才出言询问掌印可否替他递信。
掌印见屠夫一直配合他办事,人又求得恳切,于是同意帮他,将屠夫带回上京。
信是屠夫亲手交到前国师手中,前国师看完信后,命人将屠夫送回随州,嘱托他不可于第三人提起此信的内容,不然会惹来杀身之祸。
屠夫看不透信中玄机,前国师不可能不知道,他为圣人瞒下此信,明知圣人与霍云书之间有杀父杀母之仇,却把霍云书定为自己的继承人,霍云书作为继任国师,如果前国师不处理掉那封信,有朝一日,霍云书一定会发现它,发现江北兵变的真相。
前国师嘱托他的责任是保卫世间。
可这世间人心毁了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