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许久,李继后背酸痛放下手中的笔,想起夫人提到采薇,自己也日久未到小妾屋中过夜,便打算去她那里歇息。出了书房,微风悦人令州丞大人顿感心胸舒阔,正往张采薇住处走,抬眼看到东厢房内还亮着灯,李继心下涌起一个念头,于是改了主意朝着灯光而去。
轻叩门扉不见里头回应,李继用手试探着推了下门,谁知门并未锁上,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隔着缝隙看到灯火如豆,李继慌忙赔礼道:
“深夜搅扰仙长修持,继惶恐,只是近来心事沉重难以入眠,祈盼仙长指点迷津。”
说着对门鞠躬行礼,可身子弯了老半天房内依旧寂静,李继咽了口吐沫直起身来凑到门缝处往里窥瞧,目力所及处是房内方桌上的一盏点燃的蜡烛而已。
“莫不是已经睡了......”有些摸不着头脑,走下台阶,李州丞自嘲刚才诚惶诚恐的傻气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却感觉有股强大的气流擦着他的身后飞驰而过,猛地回过头去见窗户上烛影凌乱似房内有狂风大作般。
李继瞪大了眼珠子,三步并作两步用力推开了厢房门,刹那间房内静寂如初。出奇的安静并未让李继释怀,房门不知道何时在他身后关上了,烛火熄灭仅一缕轻烟窜入空中,白色烟雾像是展开的折扇弥散整个房间。李继回过神来拼命拉门,但先前还是轻轻掩住的两扇门板此刻合得死死的,任凭男人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
没有了光照的房内漆黑一片,连外头的月光都无法渗透进来,分明快要入夏,李继感觉自己仿佛身在数九寒天,凉意侵入肺腑,靠在门上用力喘息,呼出的白气飘荡在浓稠的黑色里。
不远处亮起了四点晃动的红色,像是摇晃的灯笼,沉重的步伐由远及近,李继定睛一看,差点吓破了胆,眼前立着的是两个皮肤湛蓝眼若铜铃的巨人,刚才看到的“红灯笼”正是他们的眼睛。此二人一个头戴虎眼金丝帽,腰间缠绕碗口粗的赤蚺吐着信;另一个头顶鼠鼻银盔,手中持三尺荆鞭。
看到地上抖作一滩水的李继,持鞭巨人开口声如洪钟:
“今日恰逢女魃复职,蔓节公大开贺宴,我家主人有请先生到场一叙。”
李继双膝打颤,趴在地上哆嗦着恳求:“我并不认识你家主人,只求两位力士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持鞭巨人道:“你现身在凌虚倥偬,想要回去也得我家主人同意。”
“小的家中尚有老小妻室,还请力士高抬贵手。”
李继说什么都不肯起身跟随,腰缠赤蚺的巨人厉声呵斥:
“呔!我二人奉命请你,你倒推三阻四好不识相!若再啰嗦,拿了你去喂我腰间的‘蛇圣娘娘’!”
说罢将李继夹在腋下化作两道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游弋于黑暗有奇香扑面而来,可是两只眼皮上似加了千斤重量,李继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有人窃窃私语,他翻了个身子,挣扎着撕开沉重的双目,眼前一片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之前的伸手不见五指,而是张熟悉的面孔带着盈盈笑意望着李继。
认出了凝视自己的正是寄住在自家的道人黄纪,李继惊诧地询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称作凌虚倥偬,乃是蔓节公的逍遥地。”说着,黄道人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一个褐须老者。
老者笑眯眯地唤童子扶起趴在花丛中的李继:
“州丞大人既和祥宝神君相识便也是老朽的客人,今日必当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言罢又吩咐端上酒菜。
李继借机环视四周,方才押解自己前来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巨人早已不见踪影,左右斟酒添菜的全是头戴珠翠衣袂飘飘的女子,行在花上像是脚踏实地,又如风如影。此地并无屋檐墙壁,紫气为屏,花海为毯,恍若悬在半空中的亭台,不辨东南西北。
又看自己所坐的桌椅,实在就是团白蒙蒙的雾气,桌上的食物李继从未在人间见过,倒出的酒香气四溢,光闻味道便口中生津。
李继看了看身边的黄纪,犹豫着不敢动筷,道人见状大笑起来:
“大人既然来了,又为何心神不宁。今日女魃复职乃是喜事,你有缘得在此一品仙酿,与众仙家同享供奉,便无须迟疑。既来之则安之嘛。”
听了这话李继才突然发觉自己除了方才的褐须老者和身边的黄道士,就只看得见那些手中端着食物行在花毯上的仙子了,于是眯起眼睛仔细分辨,满眼的团团仙气中有人影若隐若现。
浓烈酒香让他再也无法矜持下去,接连两杯下肚,只觉腹中说不出的舒服,抬起头来,那些之前还隐隐约约的人影竟然依次显了出来,虽然仅惊鸿一瞥,可是个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而坐上宾中有一女子和其他仙家打扮极为不同,头发直冲冠顶,上缠七红绳,七宝珠,身披棕衣,凝眉怒目,想必就是女魃。
本来刚刚安定心绪的李继见到此女又被吓得魂不守舍,虽说饮下仙酿得以短暂一睹众仙容貌,可他实在无心留恋如坐针毡。
蔓节公端起酒杯笑道:“女魃复位实乃可喜可贺,众仙友亦难得一聚,何不吟诗作对以增雅兴。”
白雾中响起了附和之声,蔓节公转向李继,拱手行礼:
“还请贵客为大家起句。”
“继乃浊骨愚夫,岂敢在众位仙长前卖弄。”
“不妨事,不妨事,不过以诗会友而已,莫要拘泥。”
见推脱不过李继思量少时,勉强开了诗头:“乍惹仙魄不自期,”
身边的祥宝道人捋了捋胡须接道:“笑谈踟蹰两相疑,”
雾霭中紧接一句:“若使红肖情未见,”
“平生偏颇入蓬莱,”
“东风不惜蔷薇好,”
“淡月怜爱肃飒春,”
“今欲又赴金露宴,”
“愁肠半盏始逢君。”
女魃结句毕,蔓节公含笑,转身朝李继走来:
“失而复得已归其位,怎倒是伤感起来了,贵客起的这头句太消沉,须要自罚一杯才是。”
李继赶忙站起来朝着雾幕中女魃的位置拱手致歉:
“继初来乍到着实被眼前所见震惊,本当同仙长们饮酒同乐,无奈心中杂事所缠故不能开怀畅饮,才做得这消沉词句,冒犯了上仙还望恕罪。”
女魃道:“小仙自己感慨,无怪先生。既然先生被俗事烦心,且说出来众仙家为你排解排解。”
不知从何说起的李继深深叹气:
“继入仕二十余载,初以为抱不移之志能辅君安邦,现今来看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琮水以北连年大旱,百姓身负苛捐重税,不惜背井离乡流落为匪,朝廷剿匪掏空库银又只得再加税负,更别说我北地边患之急近在眼前,朝中还在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拿不定主意。当今圣上太过年幼,后宫妇人主掌朝政,众臣子眼巴巴看着我朝局日危却束手无策,着实可悲!”
一股脑说完李继端起酒杯把酒灌入腹中,纵使这些道理非他一人独知,无奈知道的人越多,缄默者也随之增加。
哪晓得众仙听完李继诉苦竟都哈哈大笑起来,女魃高声嘲道:
“万法皆一个‘归’字,凡间所历经种种,改朝换代也好,杀伐征战也罢,都有其必归之道。百姓家为生计,官家为名利,坐金銮的想方设法以为可让江山永续,得功名的使尽手段造业无数还妄称为的是升斗小民。”
听得此言李继连忙拜倒:
“官场风气皆人所生,李继肉身凡胎眼光短浅也不能幸免,可要论行事全非磊落亦不尽然也。”
这时女魃抛出一账簿落在李继面前,翻开来看,见冲阳与琮水河皆造在册,均是二十年赤旱不改。
坐在旁侧的祥宝道人慢条斯理道:“州丞大人既已知晓个中缘由,就不必再为此烦心,黄某算得你虽官运平平,但若安于天命,庸碌谋事,同样可保全家安然富贵,何乐而不为。”
“袖手旁观实在不是李继饱读圣贤之初衷呀。”
“你这厮好不可恼!我本瞧你做人尚有半分灵气,才与你观看这簿中天机,却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浑人!”见李继榆木脑袋不解滋味,女魃厉声喝道:“如今岂能任由你这愚拙把我仙家秘密带下界去!”说着拨开白雾,跳将出来朝着李继扑去。
手中账簿掉落,李继惊慌失色,屈身抱住脑袋大叫饶命。
女魃狞相毕露,棕衣下伸出一双利爪眼看就要抓住男人,一旁黄道人眼疾手快甩出拂尘,卷起李继装入道袍中,他对着扑了个空的女魃道:
“道友息怒,小仙与他家缘分未尽,恕在下不能作壁上观。咱们后会有期!”
女魃见不能得手,骂道:“黄纪老儿!不要以为你的小算盘可以得逞!”
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女魃,黄纪携李继乘风而去。
刚进到州丞府内,李瑶从后院蹦跳着出来,亲热地拉着曹锋的手撒娇道:
“鸿飞大哥,瑶儿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小男孩儿脸庞最近红润不少,曹锋虽然心里牵挂别事更甚,依然挤出笑容摸了摸李瑶的头:
“你的生辰,我怎么会错过。”
“瑶儿又长一岁,不用多少时日,也能和鸿飞哥哥一样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守护冲阳!”小家伙踮着脚,一把抱住鸿飞的腰,脸蛋上显出忧虑:“婼姝姐姐是不是赶不及回来了?”
至少不希望在今天破坏孩子的心情,曹锋掏出一个玩偶递给李瑶:
“你父亲呢?”
“爹爹,大娘和娘亲在院子里帮黄仙人布置贡品咧。”
点了点头,曹锋拍拍瑶儿的肩膀,笑道:
“找你赵叔去,他也有好东西等着给你。”
“真的!”
“就在鲤鱼池。”
“那我去啦!”
望着供桌旁卖力扎幡立旗的下人和道士,又见李继带着妻妾忙前忙后,曹锋没有立即上前,直到老管家看到世子立在花墙之下才赶紧将客人请了进来。
李继表面倒是看不出忧心之色,他放下了手里的事物和年轻人来到书房。关上门,曹锋怀中取出今早自己收到的羽书交给州丞:
“这已是三天以来的第五封,若不是当下汜虎关军务要紧,侄儿万死也亲自去寻她。”说罢,曹锋跪在了老人跟前,愧疚地不敢抬头:“是我......是我让她去求援的。”
搀扶起曹锋,李继苦笑,长叹一声:
“婼姝是我亲生女儿不假,然而她军中跟随你三年,亦是武职在身的边军都统,国难当头岂有推诿之理。再说当时情况紧急,鸿飞你也别无选择。”
“世伯放心,信中一直都说的是失踪,未确认凤延罹难。只要玉郎......只要钟将军不放弃,就一定会有她的下落。”
“钟晔......他离开冲阳快有七年了吧?”
“七年又三个月。”
居然记得如此精准,李继不由得看向年轻人。曹锋向准岳父保证:
“我们三人情同兄妹,凤延意外遭袭,他和我一样着急。”
面对现实再急也无济于事,李继特意嘱咐:
“夫人上了年纪,这事儿未有定论前切不可在她面前露出苗头,免得她无谓地担惊受怕。”
“小侄明白。”
“还有,你看看这个,”从书桌上的一叠公文中抽出一道递给曹锋,李继说:“我昨天收到的巡护函书。”
曹锋拆开细细观看。州丞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阳光明媚:
“琮河北芦花县有两个乡在收税时有乡民把税吏捆后吊在了城隍庙的梁上鞭打。蓬南连年干旱,百姓颗粒无收,若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妙呀......”
“是否拿办了主谋?”
“县衙拿人时主使者已逃匿,胁从众人倒是抓到了,”李继并不在意县衙追拿办事的能力,而是另有所虑:“芦花县今年税银不到往年三成,琮河上游已经全部干涸,巡护说可在上面驾马行车,沿河道两边的土地裂如龟背。往年有旱情,朝廷必下拨钱粮以示恩泽,还要削减赋税好安定民心,可如今......老侯爷递了七道折子,道道如石沉塘底不见回响。”
是夜法坛开,五个年轻道士披锦绣道袍绕幡台摇铃而歌:
岁岁驱邪灾,
道法自然来,
玉人添福贵,
和气无边裁,
朔和紫金斗,
七珠连浩海,
灿阳入宝壶,
连月鹧鸪台......
李继和夫人周氏恭敬地立在台阶上,黄仙人率领众弟子挂天幡,烧符纸,给三清上完香后来到男女主人面前进献符水,夫妇二人赶紧接过,口称谢辞,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能迎到仙长驾临陋室,李某人真是三生有幸,恼的是近来俗务缠身不曾好好招待,万望仙长莫要介怀。”李继疼爱地抱起近来不再发病的瑶儿,内心宽慰了不少:“幼子降生以来就体弱多病难喂养,自从吃了仙长的妙药才渐渐活泼有如寻常孩童,李继全家打心里感激仙长呀。”
“大人言重了,小公子和贫道有些法缘,贫道自然尽力而为。”
接下来就是众人入席,碍于时局,瑶儿的生日宴没有铺张。曹锋心底疑惑李继对这么个不知打那儿忽然冒出来的道士这般恭敬,都有些卑躬屈膝了,所以打算应付两盅就告辞回营。黄纪喝了李继倒的酒,转而对着曹锋道:
“大将军才是咱们最该多敬几杯的人啊!要不是将军固守汜虎关,这冲阳城怕是也已经被蛮子践踏,化为焦土一片啦。”
婢女为曹锋把酒杯斟满,曹锋笑着婉拒:
“多谢道长美意,可我尚有军务在身,实不能尽兴,得罪处还望海涵。”
进来呈送大营消息的赵俭给了男人一个台阶,听完副将附耳低语,曹锋起身向李继夫妇致歉后匆匆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