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 第24章 第 24 章

血滴沿途滴落，腹痛难忍，他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不远处显出一座玲珑八角亭，亭周轻纱环绕，有女怀抱琵琶唱：

独处重冥下，

忆昔登高台。

傲岸平生中，

不为物所裁。

生时芳兰体，

小虫今为灾。

玄鬓无复根，

枯髅依青苔。

壮士皆死尽，

余人安在哉。

一曲毕女子步出，素衣裹身，丝绦垂地，乌云高盘，婷婷袅袅，楚楚可怜。近前欠身行礼，眼见韩渊满手鲜红覆在肚上，少妇没有惊讶，道：

“待小妇人为将军处理妥当，将军好继续赶路。”

韩渊想拒绝，哪知女子硬是拉开了男人护住腹部的手，一瞬间横在腰间的裂口大张，肠子悉数倾泻而出。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掉在草地上的物件，扶着韩渊进八角亭坐下，女人从袖内取出荷包捏一枚缝衣针，穿针引线，熟练地将内脏归位，开始替残破的韩将军缝合。利器刺透皮肉毫无痛感，神奇的是，他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韩渊注视着肚皮上整齐的针脚，终于忍不住询问：

“此地何处是也？”

“此地名曰大坪，吐逻东城隍庙郊外，古时黄帝与蚩尤交战的战场。”

谢过对方后起身，撩起纱帘仔细观看，白草灰树，死鸦哀鸣，天际浑浑不堪，白骨浮于浅壤，萧煞景色令韩渊内心悲苦无法抑制，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向女子道：

“大姐可曾见过一位面黑，左眼有疤，年纪略长我些的人经过？”

妇人摇头。韩渊失落无比，深深叹了口气：

“彼时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如今傅大哥和我依旧死生两别，阴阳相隔了。也好......也好......知他活着，我亦宽心上路。”

“没见眼上有疤的，倒是有个俊俏郎君嘱咐我，如果遇见将军必告知你进了泰山府不要选择过奈何，求转生。将军神官归位，斩断轮回苦，自有更好的去处高就。”

他没有怀疑过还会再相见，不论是傅大哥，或者眼前人。跪在孽镜台前的少年即使背对着自己，韩渊也马上明白过来整个泰山府连同鬼使阴差在内，缘何对这样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的年轻人这般恐惧。

钟无期，为了摆脱混沌困禁，于是砸烂阿鼻地狱，不惜将自己魂魄切割跳入六道洪流，音讯消逝在天地宇宙当中。曾经他披红挂彩风光无限，手握斩鬼荡魔剑，腰佩金刚打神鞭，平妖王叛乱，还人间以正气。后来，他失踪了多久，巡弋司正司通判的位置便悬置了多久，一品护法大将军宝印束之高阁，但也无后来者胆敢窥伺。

两界司那个讨人厌的樊廷瑄皮笑肉不笑地暗示：

“故人呐，故人！绝对出乎意料！”

“有话不妨明说，大人来此如果是为了与末将打哑谜，恕在下没空奉陪。”

“当初他诳言巧语留你们在阴曹，还拿什么狗屁的前程许愿，不知道的以为跟着他真的能跳出三界，通达至尊呢。可到最后自个儿弄得亲绝缘断，罪孽深重，竟全是为了个男人，着实令人笑掉大牙。”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不再是暗示，韩渊顾不得樊廷瑄与自己尊卑有别，夺门要走，男人拉住他，凑在耳边道：

“几百年了，你和傅趋被丢在冷冰冰的地府替他收拾残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半点消息。哼，我是在为你们抱屈呀。”

“我等微末之身，岂敢劳烦大人费心。韩渊留在巡弋司并非受到诓骗，也不在乎官禄爵位，您的好心卑职在此谢过，但您说的那些话，卑职只当没听见。要务在身，就此告辞。”

叛逆钟无期罪状累累，罄竹难书，囚于混沌砳季山却不知悔改，期间图谋不轨，篡天条反冥法，罚削去神籍，打入忘川受水噬之刑，非天地倒转不得解脱。

即使亲眼见证了他的所作所为，韩渊一如既往愿意追随，傅趋召集了麾下所有阴兵，只需待钟无期一声令下。吐逻东城隍郊八角亭，石桌上端放着大将军印，男人望着那些愿意为自己魂飞魄散的兵士，对韩、傅道：

“拔擢你们，不是要你们跟着我无原则赴死的。曾几何时，我钟无期亦是风光无限，阴阳之间任我穿梭，人世鬼界敬我大名。都说名利乃凡人所痴，情爱常困浊俗，吾等修行千余载，以道为高，以德为先，自诩济世救民，又落于香火祭拜之流，稍有怠慢，愤愤不可释怀。”

钟无期疲惫地长舒一口气，举目四顾：

“玉帝敕封我为荡魔真君，老百姓称我驱鬼天师，我只恨灾厄纠缠过盛不得开脱，善男信女也不够虔诚。自夸自大，傲慢不羁，终陷于同侪排斥之窘迫，又遭污邪鼠辈毁去容貌，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忘了本出身贫寒，蒙屈受辱，羞愤自戕的过往。”

“将军，我二人做此决定非逞一时意气。自炎帝战败，蚩尤崛起，挑战黄帝部落再次失利，首领身死，女魃斩杀蚩尤军四万余众于大坪，罚我们尸身不腐，唯跳跃前进，所到之地赤日千里，蝗灾四起，池干河枯，民不聊生。是您悉查详情，禀报天帝，吾等方能以戴罪之身随将军征战平叛，又有今日微功薄绩。傅兄与渊深感将军再造恩德，发誓定不离弃，沧桑移换不改初心！”

韩、傅跪拜明志，无期伏地叩首，泪道：

“两位兄长情谊，钟无期愧对了！我历来羡你们坦坦荡荡，不负各自本心。不似我刚愎自用，到头来落得今天错失亲爱的下场。我活该领受报应，但不是马上降临的天罚地诛，而是要注定孑然一身行走于渺茫，直至找寻到他们。”

高高在上的秦广王宣韩渊上殿，每靠近少年一步，司监大人就越了解发生了什么，这个人体内燃烧着熊熊业火，靠着副普通肉身在阳间活得八成非常受罪，现在居然要孽镜台帮忙厘清回忆，看起来被忘川水泡过的后遗症挺持久。

韩渊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糟糕，自己仿佛习惯了没有这个人半点消息的日子，乏味枯燥到四平八稳。那场震荡整个地狱的大战成为冥界隐晦的痛点，巡弋司拒绝执行出兵镇压叛将钟无期的命令，韩渊和傅趋脱去盔甲，等待事情平息后的惩罚。直到两人被地藏座下鬼使强押着来到战场，眼睁睁目睹男人万箭穿心落入忘川，樊廷瑄一马当先，偷袭钟无期得手让他在众校中脱颖而出。两岸鬼啸此起彼伏，鼓声隆隆，醧望台一如既往态度冷淡，孟婆仅仅事后派溺鬼在其中搜寻，八十一天，一无所获。

“你权力无节，惹下如此大祸，巡弋司从此一拆为三，不再独掌冥界裁判之责，两个副将深受牵连，忠于职守却无从晋升。”

比起能切实治这家伙的罪，搞清他自投罗网的原因已无足轻重。直勾勾地瞅着韩渊，秦广王道：

“将功补过的良机就在眼前，韩司监，本王望你掂量清楚此事的重要性。”

青莲双锤照颅顶砸下，傅趋以戟架住，女魃长发似寄生的植物快速缠绕上他胳膊：

“再战多少回合，再过多少年，你等依旧是我手下败将！”

从定魂坊至城隍庙，她发出狂笑，太过得意忘形，殊不知在旁的汪洲早就察觉出形势变化，捡起傅趋落在地上的戟劈断了女魃的头发。谪仙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小小人类自不量力，她的发化作尖锥朝着汪洲心脏戳去，傅趋挑动土中碎石，口念咒语，石头聚拢，倾轧于女魃头顶如天女散花般将她浑身割得鲜血直流。

趁此空档，傅趋转身将两件东西交给汪洲，汪洲细看，是一支火折子和一块令牌。对着远方灰树林吹了声口哨，一只巨枭腾空而出降在大坪开阔的草场上，旋风搅得白絮漫天，傅趋扬手助汪洲登上了夜枭的背，叮嘱他道：

“灵兽进不得泰山府，到时候点开火折子，这样就能暂时遮盖你的生气。东岳庙有韩渊的旧识，他见我令牌一定会帮你，为你指路！”

“我、我们认识？”

汪洲觉着在此关头自己这个问题十分的蠢，但不知为何就是想问。傅趋浅浅一笑，没有回答，而是握住了汪洲的手坚定地说：

“找到他，带他离开。”

枭儿一飞冲天，傅趋重结封印，女魃皮开肉绽，人类女性的外表所剩无几。

“本将军没把事情闹大，是念你曾为正神，让你三分。如若再这样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好怕呢，倒想看看你如何对我不客气法？”

青莲锤头重击入地，飞沙走石，结界内温度急速增高，恍如火炉，女魃伸爪来抓傅趋，傅趋横戟一扫，对方轻巧跳起，蹲在了凸出的戈部，一张被石片划花的脸上双目掏空，森白牙齿寒光闪烁：

“傅趋，想不到你个大男人竟这般记仇。昔日恩怨，在公不在私，成王败寇的道理莫非要我来教你不成？”

“你确定你我恩怨在公不在私？”

“你们当时充其量是人间过客，何必较真在乎一具躯壳，无病呻吟，令人作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看来你是真忘了自己做过些什么才会被罚削去神籍，沦落到四处游荡的地步。”

笼罩在大坪上的结界裂成了碎片，汹涌热浪滚滚而出，女魃窜在半空，两爪宛若老皮枯枝，傅趋的激将法似乎并未起到作用，她没有进一步发起攻击，而是绕着男人嘻笑道：

“我此行是来示好的，将军你的胸襟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小女子？”

“我们之间最大的善意，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好生绝情呀，往昔我与你家大将军都是天帝座上宾时，也没见你们要和我划清界限。落魄了就撇清关系，果然时过境迁，人走茶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真真的没料到，就他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丑模样却是个痴情的，白白糟蹋了修行，可悲又可笑。”斜睨到傅趋的憎恶，女魃继续道：“不过你送那个男人到他身边，也算了了这对情种的心愿，生不能同衾，死倒能同穴咯。”

“韩渊和我不惜一切，定保他们全身而退！”

女魃笑得前仰后合，要是有眼珠子，估计都笑出眼泪了。

“你们俩是在这破地方待久了，脑袋生锈了吧？还说我不记事儿呐，二位又是何原因卡在如今这尴尬的位置，高不成低不就的，需要我提个醒么？”

大概他们最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看他完全垮掉，循环往复的悲剧事实摆在面前，钟无期终将学会屈服。他以为自己反抗的是带来不公的规则，他爱的人、恨的人、眷恋的时光，或实或虚的记忆，他每每想要握在手里的所谓幸福，全部都抵不过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的深入骨髓的本性。

当汪洲跨入大殿时，钟无期哭着笑了，自己没有错判，他相信过这个人无数次，时间给了他们太多太多机会，然而汪洲从未令钟无期失望。

韩渊盯着男人的脸呆住了，他看见他握着傅趋的令牌和火折子即刻了然于心。相视刹那，近乎同时，在守卫阴差围上来前韩渊和汪洲默契地共同拽起无期，韩渊向殿外抛出乾坤伞，伞身飞速旋转出斑斓漩涡，两个大活人登时被猛力吸入，司监回手甩出追魂钉钉在了追逐而来的阴差脑门上，随后自己也跳进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