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 第16章 第 16 章

杨宣发来的消息汪洲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赶到刑警队看见她安然地守在休息室，他的心才落地。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一声，而且我不想逞强。”

女人害怕，可身边最好的朋友孙凯婷比自己更害怕，她独自来到这里待了快四十分钟，等着那个人被提审。刚才隔着玻璃，杨宣看见了李奕站在走道里，她立即转过眼神，找了个较为隐蔽的角落坐下，心里七上八下。

汪洲坐到同事身边，问道：

“孙凯婷呢？”

“她回老家待两天。”

帮凯婷收拾好简易的行囊，杨宣开车送她到机场。两个好友拥抱彼此，直到不得不分开。

“什么时候想回来，打电话给我。”

“不会很久的，我就是想暂时换个环境。再说，我是重要的当事人。”

孙凯婷走了，回到那个她一直在逃避的家。冷清休息室里沙发的两端，汪洲和杨宣分别占一头，各怀心事。

“从出事到现在，凯婷都没有告诉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是成年人了，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和担当。”

“这就是问题所在。好像长大后，一夜之间摆脱束缚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实际上是在硬着头皮撑。”

“我记得你说过，她和父母关系不怎么和睦。”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没有边界感地插手别人的生活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不是你的错，没必要包揽责任。而且就这次情况而言我觉得是你救了她一命。”

汪洲的话使得杨宣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

“我看过另外两个女孩子的照片。”

不是令人极其不适的遗体，也不是有意要去看的，张思父母哭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年轻警察忙着去拿纸巾，文件夹敞开着，几张受害者的生前照摊开在桌上。

她们很美，笑得青春可爱。

“多数时间我逼自己不去想，也不让凯婷去想，想多了一旦陷进去就更加不安和后怕。但人真的很奇怪，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大脑和心就不再是一体的了。理智说，就此打住吧，生活总得向前看，心呢......心却不停狂叫，这烂透了的境遇，烂透了的遇人不淑。”

“既成事实再怎样都改变不了。不过，以往的遭遇不代表未来无药可救。”

“我没有想去改变曾经。倒是凯婷这次回家，回到她爸妈身边，大概可以。”

人终归是希望有个归宿的，汪洲想着钟无期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们发自内心不愿意孤零零地面对世界，因而找寻到了对方，可时间一长自己反而有些跟不上变化。

夜里醒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察觉不妙。拉开洗手间门的一瞬，汪洲看见年轻人面对镜子垂着头在发抖，水滴顺着发丝滴落，男人傻乎乎地对着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的室内挥舞手里的辟邪符咒。

无期面无血色，转身搂住汪洲：

“没事的，已经跑掉了。”

汪洲僵硬的胳膊逗留在空中，钟无期抱着自己的力气很大，在快要无法呼吸时，年轻人放松了下来，可依然整个身子靠在汪洲身上，双手紧紧环住男人的腰背。

自然而然地，汪洲也松弛了些许，轻轻抚着无期的头发。钟无期脸埋在汪洲肩窝，浑噩地呢喃：

“我心跳好快......”

“什么？”

“不要动......”

“是不是很难受......”

“不要动......”

背后的衣服叫这个家伙揪得更紧，汪洲哭笑不得：

“住了这阵子都很太平，我以为会消停些呢，早知道就把这些玩意儿重新贴起来啦。”

符咒是当年为无期立牌位的师傅给的，效果立竿见影，钟无期搬走前都是遵照屋子方位走向贴房间墙上。无期搬走后，汪洲睹符思人心里郁闷，加上也的确没有再遇上古怪，便将它们取了下来保存好。

稍稍歪了歪头，钟无期用余光瞥见镜像中黏在一块的他们，目光漾起雾气。

“汪洲......”

“嗯？”

“有个人跟我说，她喜欢我。”

男人的手迟疑在对方后脑勺：

“开窍了？诶，这才对嘛，咱要头脑有头脑，要颜值有颜值，桃花运虽迟但到。”

他没看到年轻人的表情由晴转阴，依旧自顾自回忆无期的童年：

“说起这个，你小时候可逗了。别的男孩儿撩到的是可爱小丫头，你引来的全是......呵，记得那个从游乐园一直跟着你回来的小女鬼吗？还有‘姜大妈烧鸭店’后头那条街出车祸去世了的女孩子。我曾经都担心过，照这劲头发展下去会不会没办法看到你交个正常的女朋友。”

成年以后的钟无期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似乎进入一种半封闭状态，山崩地裂于前他都能眼皮不眨一下，叫人难以捉摸。不知不觉间无期的确成长为了强者，汪洲不必再时刻担心他遭到侵蚀，自己充分相信年轻人能够处理好，用独属于他的方式。

疲倦地叹了口气，男人勉强地将无期推开：

“既然没事儿了就回屋吧。”

大半夜折腾一遭脑子嗡嗡的，汪洲揉着太阳穴返回卧室，没成想身后的人跟了过来。平静地关上房门，昏暗中钟无期一步步靠近，汪洲差点踉跄地踢到床头柜上，被无期及时拉住。

并没有用力地强迫，反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汪洲不会抗拒的距离，声音略微颤抖，他甚至听到他紧张地深吸气。

“我知道近些年你不再提结婚是为了什么，可你也怕被别人说三道四。为了让我像个普通人，你假装对自己的感受视而不见，我不要这样。”

“无期，咱们有话白天再说吧......”

蝉翼掠过唇般的吻留下麻酥酥的刺痛，汪洲浑身一震，没有退路，跌坐在床边。钟无期单膝跪下，黑夜于他根本不存在视觉障碍，拇指触摸着刚刚吻过的唇，大男孩儿倾身想要再次贴上时，房内灯光骤亮，是汪洲摁开了夜灯。

光亮破坏了钟无期的自我欺骗，汪洲眼睛里分明流露的责备和羞愧令他无从逃避。尽管无期深知，汪洲不会说出半句刻薄的话来挖苦自己，不会勒令自己滚开，更加不会赌气打骂，可心犹如被撕碎一样疼痛，钟无期直起身，眼眶中早已酝积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落。

墙上的时钟停止了。

汪洲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挣扎着从沙发内起来，一旁的杨宣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整个刑警队办公楼层空无一人，好像掉落进游戏里的另类平行世界，心跳声，呼吸声，脚步的回声都清晰地放大了数倍。掏出手机，汪洲本也没抱还能使用的希望，他打了个激灵，拔腿朝着二楼跑去。

临时监管室大门虚掩，长廊内弥漫着稀薄的雾气，汪洲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住，自己是不是应该马上逃出这幢大楼去求援才对？

有人跪在地上，俯身啜泣，娇小的身形似是杨宣。

“对不起......对不起......”

朝着女人挪动，汪洲逐渐听清了对方嘴巴里不断念叨的道歉，他缓缓压低身子，伸出手：

“杨老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长发遮面，杨宣嗓子里冒出的声音带着抽动的哭腔，她没有发现正在靠近自己的汪洲，兀自摇着头。

“杨老师，我们要离开这里。”

试图唤回杨宣的注意力，汪洲不敢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拽住杨宣的胳膊，轻轻用力，恐怖的顿挫感让男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对方的左手手臂已整条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如同被汪洲活生生撕扯掉了一般！

张狂的笑声回荡在迷雾之中，失去了手的杨宣歪歪倒倒地爬起来，汪洲看到她衣服已经被殷红浸透，仰着脸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望着地上的断手，男人才发现杨宣另一手尚且握着一柄锋利的裁纸刀。

顾不得许多的汪洲又一次上前，可惊人的是，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女老师此刻好像变成了巨力金刚，咬牙把她推向墙边，汪洲喊着杨宣的名字。

“你满意了？”

衰弱的语气，熟悉的声音，汪洲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凌乱发丝下那张脸已然变成了周鹤！

提膝踹开压制着自己的师傅，刑警队长用刀对着汪洲，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没头没尾的怒吼声中汪洲登时头疼欲裂，待他要开口之际，对面独臂的周鹤竟然将刀尖对准她自己，毫不犹豫地戳进胸膛。

蹒跚着涉入漫过小腿的河流，两侧的草坪上铺满了白霜，她放弃了上岸的念头，看似狭窄的河道能够随着她的移动而拉宽。周鹤记得在监视镜头里看见的一幕，杨宣不知怎的摸到了李奕所在的看守室，黑白画面中的她行动木讷，提线木偶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铁栏内的男人。

周鹤按兵不动，她偷偷又看了眼一个小时前钟无期发给自己的消息：我能找到它们的老巢。

关在牢笼内的李奕看到了贴近栏杆的杨宣，然而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相反，他两条腿都收到了床板上，一副努力远离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模样。

队长制止住前往监室查看的队友，她不理会同事神态里的疑惑和反对，坚持要再等等。

忽然间，画面里的灯开始闪烁，无法看清杨宣面部的视角令诡异的窒息感溢出屏幕。

“看，她拿着什么？”

“刀子！”

众人立即行动，周鹤率先赶到监室，刚进去就转身把跟在后面的罗利一把推出，顺手缴去了他腰间的配枪，然后反手将门锁上。

“周队！周队！？”

“开门啊！周鹤，你想干什么！？”

对外面的叫喊置若罔闻，女人掏出电话拨通钟无期的号码，无人接听。

无语地摇摇头，周鹤自嘲地苦笑，自己的枪正在做定期维护。将钟无期给的护身符掏出来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握紧武器，女人明白同事们破门而入是时间问题，瞟了眼天花板角落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用的摄像头，周鹤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大概就到此为止了，更为严重的是即使捡回一条命，后续面临的惩罚也不会有人站在她的立场为之辩解一句话。

抛下生命......从警这些年，不论面对怎样的危险，她压根就没有在危急关头想过这个。

“她们才是真正无辜的......她们有权恋爱，有权选择守护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们有权活着，哪怕不是用一种外人看好的方式。谁也无法剥夺这种权利，鬼神也好、男人也好、何况是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怪物......”

湍流的水平静了下来，周鹤的记忆开始明朗。杨宣在哭，她手里的刀子挪到了李奕手里。她磕磕巴巴地求救，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靠近这个男人。隔着铁栏，李奕仅是一具躯壳，周鹤确认那个眼神不属于人类，她说你不要伤害这个女孩儿，我可以给你开门，我来替她。

为了尽快让杨宣走出危险区域，表现出诚意的女警试探着凑近，交换的瞬间周鹤迅速把掌中银符击打在杨宣面门上，掐着杨宣脖子的钳制立刻遭受触电般松动，男人被震开，发出怪叫，这个叫声超出了杨宣一个普通人的承受范围，两腿一软差点晕倒，周鹤眼疾手快扯住女孩儿的同时，李奕伸出手精准地将刀子捅进了女警的腹部。

大约这次自己是要彻底死去了，没有对突如其来降临的死亡的恐惧，女人试图找一个能够爬上岸的缓坡，清澈的水流泛起波澜不断冒泡，仿佛煮沸了一般。她依旧趟水而行，每迈出一步，水的颜色就深一层，终于成了滚烫的血河。

诶呀，这讨人厌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