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高清现场遗体的照片摆在李奕面前,他瑟瑟发抖。
不单坏,而且怂。
周鹤平静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在惊惧中醒悟,险些跳起来夺路而逃的失态,慢吞吞说道:
“总得想起点什么吧?”
“你们无能,抓不到凶手就想把屎盆子扣我脑袋上!”
冷漠地收好证物站起身,刑警队长轻描淡写地要求把嫌疑人带走。
她不寄望能让他包揽罪行,而是想要打击男人的防线,在特意安排的巧合下不知所措将转化为茂盛的怒气。经过走廊,李奕看见待在刑警办公室的杨宣,她满脸都是自己憎恶的虚伪,一心破坏他和凯婷的关系,她们之间闺蜜的悄悄话成了挑拨女友离开,决心背叛的推力。
这女人如同伏在孙凯婷耳边低语谗言的小鬼。
周鹤要罗利找杨宣来二次问话,人来了又说不着急,可以先休息。
刑侦队大楼二层的临时拘押室内,十小时内警方没有后续审问嫌犯才可以回到看守所。
坐在床上,充血的眼白说明这些天他并未像表面上那般能够安然入睡。一股无名火在体内横冲直撞,李奕搞不懂怎么了。陈丽娜、张思、孙凯婷,她们天生具有玩弄男人于鼓掌间的放荡才能。外表清纯,内心肮脏的贱人,不听话,总是逆反自己,还都成功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只要死的是女人,这帮家伙就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到她们那边,全然不顾事实!
可恨!
瞳仁放大,开始哆嗦。他有时失去记忆,在面对不遵从,杀戮的**探头召唤,李奕用一浪高过一浪的暴怒还击,拳头砸她们的额头、脸颊,脚踢她们的身体......。
横死街头的前女友,干扁得像是烈日暴晒后脱水了的肉条,她们的报应来得太快,窃喜和狂怒交织。他确实约过陈丽娜和张思见面,但是当日做过什么李奕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不是病了,得了大脑的疾病,他细细整理记忆库,陈丽娜廉价邋遢的穿着打扮,乞讨从自己这里得到回应的低三下四,逼着他发誓爱她一辈子的愚蠢,以及她那个市侩,尖酸,仿佛得了被害妄想症似的堂姐;当然傻妞学生妹档次稍高,不过也是个完全没有主见的白痴,睡过两次就妄想变成自己身边的永久挂件。
最毒妇人心这句话是老祖宗留下的千古名言,可惜那时有些得意忘形,李奕没有琢磨透彻。
冰冷顺着双腿蔓延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沉浸在梦魇中,那东西蠕动爬行,直至胸口,他醒了过来一把掐住怨魂的喉咙,刚才还企图纠缠的黑色雾气此刻缩了水般蜷起,发出可怜的嘤嘤声。
轻手轻脚打开汪洲的卧室门确认对方没事,钟无期来到浴室。
捧起凉水用力洗脸,脑门在水池边磕了两下,他顺势坐到马桶盖上仰头叹息。
“我不希望你那样做。”
汪洲的劝阻从来都是温和的,记忆里极少对无期大吼大叫,尤其是两人共同经历过阴曹逃亡后。眼看着自己掉进业火中被焚烧,他记得汪洲撕心裂肺的呼喊,钟无期被死死碾压,他想要挣脱,想要回到这个人的身边,紫色的火焰钻进他的七窍,炙烤之下无期透过烈焰瞧见汪洲朝着自己跑来,但没有两步就被一对麒麟锁洞穿了后背。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悉察我本性,却依旧义无反顾奔向我的人。
钟无期弯腰抱住头,汪洲失落的语气犹在耳畔。
“不要去遵循那些让你难以回头的所谓本性。”
嗜血的**鞭笞着困在阳台上的少年,双眸不再平静无澜,他恐惧而厌憎地瞪着用红色油漆喷绘地板的男人。
到最后,这个愿意为自己疗伤,夜晚守在床边哄着他入睡的人终于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投降了,不得不走上那些他最为鄙夷的恶棍们的老路。他学着他们复制那个咒语,将面前发起疯来几乎连同手铐和胳膊一齐扯断的小怪物锁进去。
无期错乱而悲哀地倒在地上,他看着汪洲颤抖的手端着照片,面色苍白,油漆喷雾沾满了他指尖,刺鼻的味道令人屏息。突然,叮咣一声,油漆瓶滚到了门口,男人双手撑着身体,紧接着把男孩儿抱了起来跑到客厅放在沙发里。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无期干燥的嘴唇划过了对方的颈窝,汪洲捂住脖子半跪在地,他想起林鑫伤痕累累的手腕,还有审讯室里张川阴仄仄的怪笑。摇晃着走进厨房,抽出架子上的刀,他回头望见男孩儿正虚弱地呻吟。
走近无期身旁,刀刃已经搁在了手上,汪洲冷静下来:
“这是你想要的......?”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会不会更好。
两人同时绝望地闭上眼。
没有尝到鲜血熟悉的滋味,寒光闪闪的餐刀直直戳进了木地板,小无期紧紧搂住汪洲,第一次放声大哭了出来。
他抚着他的后脑勺,真正像个安慰受了极大委屈孩子的父亲:
“你不能这么活下去。钟无期,我知道很难,但我们总得试一试......”
你为什么爱。
王宁执拗的质问,不屑一顾地发出哂笑。她是带着善良**接近钟无期的芸芸众生之一,好奇、喜欢、嫉妒、不甘的心情曾几何时对自己来说也是陌生的,女孩儿的坦率与纠缠令人不快,然而正是这样的复杂让无期觉得自己或许没有那么无药可救。
尽管他无法立即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不知道答案,仅仅因为简单的几句话不能包涵钟无期体会到的全部。
根植于和汪洲相伴生活的点滴,他们扶持着走过太多辛酸,却不仅有泪和血。他骄傲于每次家长会都会被无期的班主任点名夸奖,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老是一个人,作为爸爸需要鼓励他多交朋友,于是春游的时候,特意在包里塞满零食交待男孩儿一定要和伙伴们分享,随意凑合惯了的他甚至亲手做了凉粉,因为不要自家的小孩被人嘲笑是“单亲家庭”没人疼;校服熨得平平整整,球鞋洗得白白净净,为了方便他上下学不用乘坐人挤人的公交车或地铁,他给他买了辆自行车;假期里带着男孩儿到处找“高人”指点迷津,有几次差点被骗幸好无期及时戳穿阻止,汪洲没有哪次是心疼钱,埋怨跑了许多冤枉路的,他更担心解决问题的机会又消失一个。
逐渐不再疯狂渴求血液,行为起居朝着常人靠拢,钟无期一点一滴的变化汪洲看在眼里,心里乐开花,不断强调人定胜天。自己未曾反驳,无期内心清楚地知道这无关什么坚定意志,只是因为他遇到了汪洲。那种书本上常见的用动人文字描绘出的爱和关怀不是被过度演绎的虚无缥缈,它们蓄积在男人体内紧紧地吸引着无期,以至于他能切实地感受并加以利用。
像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他不在乎,钟无期承认自己自私。与汪洲生活在一起之前,他的人生充满了污秽,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希望,如同浸泡在难以挣扎的泥淖中。以前自己可怜母亲将林鑫的诺言当作救命稻草,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她送入无法自拔的悲剧,到死都不能明白。
“你不敢说出心意,不就是怕幻想破灭吗?”
王宁忿忿不平,她认为对待感情求的就是无怨无悔。
钟无期一手覆上眼睛遮住浴室白晃晃的灯光,烦人的魅影四下涌动。
“告诉你个小秘密,拖延下去那些东西会越来越多哟。”
见钟无期没有反应,它大着胆子贴得更近,脸上残存着半张面皮,另一半则是森森白骨,跟前这个年轻男人散发出极为诱人的香味,勾引着恶灵放弃权衡利弊。
“它们在阳间有聚集地......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钟无期沉思,自言自语,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坤园”。
那地方吸纳着全市的阴气,简直是低级灵体的完美庇护所。聻脱离了肉身比鬼魂还要脆弱,想要苟且存世势必寻找有着强大灵力的地方躲藏。
起身盯着镜中映像,孤魂野鬼正在他背后,由于接近年轻男人获得精气,幽灵像是化作了实体。
“吸够了就快滚,趁我没改主意前。”
“嗤嗤嗤嗤嗤嗤......”
扶在水池边的手青筋凸起,钟无期深邃的眸子里泛出杀意。
幽灵被震慑,马上拉开距离,悻悻道:
“无需装模作样,你视我为邪物,我何尝不是受你体内不纯的意念驱使?”
“意念......”
更确切些是自己意念中不为人知的**。
钟无期没有否认,但掌中酝酿的火焰快要喷薄而出,他咬牙警告:
“滚!”
韩渊撑开乾坤伞抛向空中,待到金光护住整个坤园,碎石密布的土地下钻出了久违的老邻居。它们个个畏畏缩缩,摇曳不定,钟无期心里有些愧疚,特别是瞧见喜萍忐忑地搓着惨白的手。巡弋司大人自带杀伐气场,尽管他实际没有敌意,可本身就足以让无期收留的魂魄们东躲西藏了。
见到无期,双胞里的小哑巴胆子大起来,挨近大哥哥的裤腿。钟无期蹲下,问:
“你发现了什么?”
小哑巴鼓起腮帮子,把自己吹成了气球状,身后的兄弟低沉地替它回答:
“那些东西我们以前没见过,是四面八方飘来的,凑在一起就会绞成一个大大的团。”
抬眼看向喜萍,半透明的手晃悠着比了个赞同的手势。
“你们在哪儿见到的?”
韩大人的问题在无期听起来无比寻常,在幽魂这儿却成了严厉的斥问。
喜萍明显地想要再次隐去。
“你吓到她了。”
无期急忙安抚,韩渊无语地啧了一声,扭过脸去。
“是最近才出现的么?”
喜萍肯定。
“数量有多少?”
十几只。
这么多!钟无期和韩渊立即正色,他们比自以为的都要轻敌。
“难怪醧望台没有察觉端倪,这些聻吸食生魂后根本不打算转生。”
“它们摄取了精气不去投胎,留在人世到底要干什么?”
“不论怎样都绝对不会是好事。韩大哥,你恐怕不宜再留下了。”
“若我回去只剩下你一人,要是有何闪失......”
“混沌里一定有古怪,傅趋和你协力查明才能真正助我。”
乾坤伞笼罩的庭院密不透风,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如此喜萍和双胞胎均三缄其口。韩渊惊讶地发现钟无期没有动怒,那些魂体的难言之隐似乎可以得到原谅。
“你有什么瞒着我,对吗?”
察言观色是自己的强项,自钟无期被伤到那天起韩渊就隐隐怀疑,能在争斗中碰触到无期生魂的,岂是寻常的聻。
“我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很高大,很模糊的影像而已。”
“然后呢?”
“声音非常真实,就像你我之间这样说话的感觉,它穿越一片废墟,这片废墟我曾经在混沌里也见到过。”
“什么样的废墟?”
“有点像战场,遍地的尸体,硝烟重重,还有一队围着尸体唱歌的人。”
“收尸的土工?”
“不能确定。”
“你们有说什么吗?”
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更不想听到这两个人交谈中透露的信息,喜萍带着双胞胎识时务地消失了。它们虽然已经死去,却记得怎样自保。
“汪洲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当然,他也不会天真到去相信陈斌。”
“他以为你也不知道。”
“汪洲是故意不去追究查证的,他觉得有些事情既然过去了就该彻底放下。”
“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答应替别人守着这么个破地方的原因?”
“过路阴魂会带来各种消息。”
“收集到有用的了吗?”
“一点点吧。”
钟蕾以为那晚自己是去见玛萨的,车子没变,司机却不是平时来接她的大胡子,而是个面带古板,个子不高的男人。一路无话,到地方后车门紧闭,驾驶座的人转身递过来个黑色盒子,阴鸷地命令:
“先生让你戴上再进去。”
女人满腹狐疑地打开,黑色绸缎包裹着一枚古旧的银镯子。
“礼物吗?”
“对,礼物。”
瞧质感应当挺值钱的古董,可款式实在是不敢恭维。两条盘绕的蛇吐着信子,信子间夹着欲逃不得的鸟,蛇眼由红色宝石镶嵌,鸟羽一片片层次分明,雕刻可谓精美。
“这风格不适合我。”
“戴上。”
再受宠爱,钟蕾对自己的身份也有清晰的认知,她不情愿地取出手镯想套进去,发现圈口不够大。司机受够了女人磨磨蹭蹭的小聪明,他一把夺过银镯从两条蛇的尾端将之掰开,拽过对方左手卡进去后迅速地锁上。
钟蕾也火了,挣脱开来效仿着去抠蛇尾,锁扣纹丝不动。
“听上去像某种法器。”
“双蟒衔燕是‘尔父’甦醒的征兆。”
“‘尔父’乃上古之神,女娲伏羲便是由他元灵酝酿而生。你说他被阳间凡人用个手镯就轻易召唤现身?这个任谁听了怕是也会觉得在鬼扯吧。”
“不是召唤,是献祭。”
“你的母亲......”
带上法器之后,手镯里突然冒出两根细小的银针扎进了女人的皮肤,她根本没见到陈斌就被弄晕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会议室的长桌上,正对着她摆设有巨大的宝烛香案,白瓷碗里盛着血酒,最当间有一尊用红布包裹严实的塑像。钟蕾看不懂供桌两边墙壁上密密麻麻用墨汁书画出的图案,跑到门边拼命哭喊捶砸,脚下传来地震般的剧烈晃动,她转身匍匐着往桌子底下钻。
密闭的室内居然刮起了狂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发出差点将她耳膜撕裂的吼叫。浑身抖若筛糠,钟蕾切实地感受到来自身后不可抗拒的压迫,她不敢睁开眼,更别说去看清来者,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绝对不是人类!惊吓过度中她又昏死了过去,走到今天这地步,全毁了,彻彻底底的。
为什么是自己?!直到事后查出怀孕,被严密看管至分娩的那刻这个问题都萦绕在女人头脑里挥之不去。
因为这副皮囊?因为她时运不济?或者仅仅因为自己是个女人。
钟蕾聆听着仪器里跳动的胎心,瘫软如烂泥。
“这个东西借用母亲的身体才得以使我降世。”
韩渊少有地对无期的判断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他打量着陷入不安的年轻人,轻声道: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无期知道韩大哥要问什么。
“每到陈斌需要扳倒对手,我就派上了用场。那尊用红布包裹的塑像面前,我被一根又一根的银针插入后颈,符咒包着那个倒霉鬼的头发烧成灰化入水里逼着喝下,一个头戴面具的男人围着我又唱又跳,滑稽得要命。”
被下咒的人三日之内均死于心脏骤停、脑血管爆裂、车祸、跳楼......
汪洲一度很在意无期脖颈后方已连城一片的针窟窿眼,男孩子本就短发,夏天的穿着更加没办法遮挡,就算是成了疤看着依旧难受。男人想过很多办法,吃的,抹的,考虑要么干脆带他做个皮肤美容手术来得快点。
幸好随着年龄增长,又也许是前番努力也起了些作用,疤痕剥落后仅在后颈留下颜色略深一些的痕迹,咋看更似胎记。
韩渊摇头道:
“尔父于典籍中至多不过为天地初生精华凝练的一笔,到底是虚是实,是男是女自始至今皆无定论,此为其一;退一步说它的确存在,那也是上神之神,万道合一,尊于宇宙,可听你描述以及它能被小人控制作恶这点来看,倒更像来路不明的邪神,且非来自于我中原,此为其二。”
“我想过这个问题,也依稀记着你和我提到的事,若韩大哥口中的那个人当真是我,却为何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获得新的生命?”
“自你掉进忘川后,傅兄和我便失去了你的踪迹。岳王殿再见时我以为一切都是魔障所致。”
“想要干脆利落地切割原来这么难。我试过逃避,试过随汪洲躲进任何一个只要有他在就可以的角落......徒劳罢了。很多东西不是我想,而是情不自禁,它们不会乖乖放弃伤害我。”
以及伤害我周围的人——汪洲、邻居、同学、老师,乃至不相干的陌生人。
钟无期立在颓废的住宅楼中庭,风起了,吹乱他和韩渊的头发,乾坤伞飞速旋转,大男孩儿伸出左手迎向空中,一道闪电划过。
扭头朝无期公寓方向看去,韩渊瞧见栏杆上站着一只熟悉的小小黑色影子,双瞳的幽绿变成了燃烧的紫,乱舞的毛发肆意张扬开来,变得膨胀,巨大。
听到主人响亮的口哨后,黑猫纵身一跃,腾起的身姿于半空中化作豹身鳞甲,背展鹏翅,眼似紫晶,钢齿突于唇,利爪比金钩。
“雍蚩......”
韩渊早知黑猫不是凡间宠物,没料到竟会是彼鴹山遗落的神兽。
雍蚩缓步行至钟无期身边,无期一手抚了下它的脑袋,只见黑色巨影鼻孔喷气,沿着地面探嗅,穿过层层破败的楼房园地,来到施工过半便遗弃的拱形涵洞,它顿时兴奋异常。
“去吧。”
跟在身后的无期一声令下,雍蚩毫不犹豫地消失在深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