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着华丽宫装,面容模糊的女子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谢凝,你简直废物不如,连你弟弟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谢让跪在她脚下,紧紧地抓住她的衣摆,“母妃,阿凝不是废物!”
“阿凝定会好好努力讨父皇欢心!”
“求求母妃别不要阿凝!”
可无论谢让如何苦苦哀求,女子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让哭着从梦中醒来,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带着探究的狭长凤眸,吓得打了个机灵。
“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男人温暖宽厚的大手落在谢让的前额,洁白的指骨温柔地揩去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
谢让却觉得那只手仿佛嵌住她的脖颈,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脖颈。
谢让哽咽,“朕方才梦到一只老虎同一只狼正在追赶朕,可母妃怎么都不肯救朕。皇叔,朕很害怕。”
这么多年,她从冷宫出来后便一直做噩梦,总是哭着从梦中醒来。
从前总是替她守夜的谢修自然知晓这一点,所以并未对她的话生疑。
“别怕,”谢修柔声安抚,“陛下只是伤寒未愈,有微臣在,无人能伤陛下。”
“那就好。”一脸惊恐的少年神情松弛下来,手却紧紧抓着他的手,“朕身边只有皇叔可信赖,皇叔千万莫要不理朕!”
这话很明显取悦了面前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男人。
他叫内侍将药端过来,亲自服侍谢让用药。
谢让盯着送到嘴边黑漆漆的药汁,迟疑着张嘴含了一口,随即“哇”的一声吐到谢修身上。
一向有洁癖的男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他掩饰得极好,“陛下还好吧?”
“朕无事,”谢让一脸无辜,“药实在太苦,朕吃不下。”
“那就待会儿再吃,”谢修将药碗搁到一旁,“微臣还有些政务要处理,陛下先好好养病,晚些时候微臣再来探望陛下。”言罢起身要走,一只修长雪白的手捉住他的衣袖。
杏眼澄澈透亮的少年仰头望着他,“朕一直都很听九皇叔的话,很乖对不对?”
“自然,”谢修伸出手抚摸着少年柔软如丝的漆黑发丝,眼神温柔,“陛下一直都很乖。”
【若不然,本王也不会允你活到现在】
【只是再乖的兔子,养肥了也终究要宰杀】
谢修微微敛眸,“陛下今日怎问起这些来,可是有人同陛下说了什么?”
“朕只是有感而发!”身子微微颤粟的少年眼尾洇出一抹薄红,“朕这几日时常想起当日皇叔去冷宫接朕的情景,于朕而言,皇叔是这个世上待朕最好的人。”顿了顿,又道:“皇叔曾对朕说过这是对朕的期许,朕一直牢记于心。朕会一直听皇叔的话,努力地做一个好皇帝。”
谢修神色微动。
他本以为对方接下来要与自己说什么重要之事,谁知一脸稚气的少年吸了吸鼻子,“朕病了,这些日子不想朝会。”
“自然可以,”谢修伸出手替她眼角晶莹剔透的泪珠,“微臣说过,只要有微臣活着一日,陛下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原来只是想要躲懒】
【看来是本王想多了 不过是一只烂泥扶不上墙的兔子而已】
【也罢,距离他及冠还有三个月,就让他这三个月活得舒服些】
天真无知的少年一脸欣喜,“朕就知晓皇叔待朕最好!”
谢修微笑,“那陛下先好好休息,微臣先行告退。”
行至殿门口时,他斜睨一眼垂首立在一旁的女官,冷冷吩咐,“好好地服侍陛下,若是下回陛下再受惊,脖子上的脑袋,也就不必留着了。”
年轻的女官神色淡然地应了声“是”。
直到目送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里,面无表情的女官收回视线,迈着小碎步疾步走到内殿。
龙床上拱起的明黄被褥抖得厉害。
女官忙上前,轻抚着被褥,“陛下可是又不舒服?奴婢这就命人去请陈院使过来!”
“朕无事!”谢让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劳烦孙姑姑去给花奴再烧些纸钱,对了,顺便将大将军家的住址也烧给它,好慰籍它在天之灵!”
定是翠花摸错了门!
九皇叔对她那么好,绝不会害她!
一定是邪祟入侵,想要里间她与九皇叔的感情!
孙姑姑应了声“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出两两刻钟的功夫,进喜入内,“陛下,陈院使来替陛下请脉。”
话音刚落,藏在被子里的谢让露出头来,“快请舅舅进来!”
*
陈院使是谢让嫡亲的舅舅。
她母妃出身市井,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医学上极有天分的兄长。
当初,她的母妃就是利用兄长是御医的便利,将她与弟弟的身份对调。
这些年,若不是他从中周旋,谢让女子的身份恐怕早就藏不住。
他待谢让一向如同亲子,事事为她周全。
人怎么会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呢,也许是她生了病也不一定,舅舅医术精湛,定会有法子医治她。
*
片刻的功夫,一身着绯红官袍,模样生得十分周正的中年男人入内。
还未请安,就听到帐子里那抹高挑的身影道:“舅舅,朕病了。”
陈院使躬身道:“陛下只是落水感染风寒,休息几日就好了。”
谢让正要跟他说一说自己能够能听到旁人心里的声音,只听一向在自己面前和蔼可亲的舅舅在心中长叹一声。
【哎,到底女子不如男】
【若是当初,活下来的是阿让该多好】
【他若还活着,将来必定是名垂千古的帝王,而不是昏聩无用的昏君】
【……】
陈院使心中正胡思乱想,明黄的帷幄被人一把掀开,一抹明黄的衣角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再往上瞧,对上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眸。
好似动了大怒,又好似委屈到了极点。
心虚的陈院使不由地打了个哆嗦,“陛,陛下这是怎么了?”
谢让盯着他瞧了片刻,“朕已经好了,舅舅回去吧。”
陈院使不自觉地松一口气,嘱咐几句后,行礼告退。
*
陈院使走后,谢让裹着被褥坐在榻上发呆。
假的,都是假的。
九皇叔的疼爱是假的,朝臣们的爱戴是假的,后妃们的喜欢是假的,就连舅舅的呵护慈爱也是假的。
原来,他们和她们都在骗她。
就算是翠花真摸错门,也是为提醒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免得像它死得不明不白。
进喜上前,一脸忧色,“陛下这是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谢让把眸光投向打小跟在自己身边的进喜,“朕,真是个昏君吗?”
进喜忙摇头,“自然不是!”
【陛下怎好端端问起这个】
【难道是我今日没有夸赞陛下英明神武】
【哎呀我真是笨】
眉清目秀的小内侍睁圆了黑漆漆的眼睛,认真道:“陛下在奴婢眼里是最英明的君主!”
【陛下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主子,将来必定名垂千古!】
【陛下,最好最好了】
心里有稍许安慰的谢让望向窗外。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轻盈如絮的白雪被狂风席卷入空中,撕得粉碎。
她越看越觉得心凉,赶紧匆匆回殿。
不行,现在距离她及冠就剩三个月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得赶紧跑!
紧跟进去的进喜见天子正翻箱倒柜找东西,忙上前询问,“陛下需要什么,奴婢来找就是。”
谢让头也未抬,“有坏人,朕要跑!”
“陛下,奴婢会保护您的!”进喜信誓旦旦保证。
谢让手一顿,抬起眼睫打量他一眼。
进喜生怕她不信似的,举起自己瘦弱的胳膊,“有坏人来,奴婢一定挡在陛下前头!”
谢让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保护好你自己!说完将自己平日里不离手的玩具统统放入包袱皮里。
进喜见状,赶紧上前忙着收拾,“跑去哪儿?”
谢让一时也不知自己要跑去哪儿,见收拾的差不多了,扛起包袱就走,才刚到宫门口,耳边就传来一道声音。
【陛下这是要跑路吗?】
谢让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圆脸的金吾卫,朝她望来。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禀告摄政王】
谢让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只见周围的几个金吾卫似乎都把手摸向自己腰间的刀。
这时紧跟出来的进喜瘪瘪嘴,“陛下,怎不带奴婢——”
这个笨蛋!
谢让手中的包袱塞到进喜怀里,截住他的话,“今儿天气不错,朕不过是想要出来透透气。”
不明所以的进喜抬眼望向天空,棉絮似的雪花片簌簌落下,“这天气好吗?”
【陛下,该不会真被泡坏脑袋了罢】
“朕说好就好!” 谢让扫了一眼那个正朝自己望来的金吾卫,“你先回去,朕想在这儿赏雪。”
那几个金吾卫低下头去,心里的声音不断地往谢让耳朵眼里钻。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昏君要跑呢】
【千万不能叫他跑了,他若是跑了,我的命也就搁这儿了】
【他这么瞧着我作什么?难不成发现我正在盯着他?】
【……】
没想到这些竟都是九皇叔的人!
冻得发抖的谢让假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冷眼打量着那几个金吾卫。
这些人都是九皇叔亲自为她挑选的,说是武艺高强,能够护卫她的安全。
如今看来,这些人本就是来看守她的。
她住了十年的宫殿,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看来现在跑是不能跑,指不定她前脚刚跨出紫宸殿的大门,就有人在她背后放冷箭。
谢让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瞧见几个太监提着灯笼冒大风雪匆匆赶来。
为首身穿猩红毡衣,嘴唇同样猩红的中年太监正是敬事房的总管崔公公。
他是来例行公事。
谢让自成婚以后,很少歇在后宫。
平日里都不想去,更何况如今。
等等,她不想待在这儿被人监视。
谢让突打起精神,“今晚朕歇在皇后处。朕现在就去。”
反正现在也跑不了,不如先去看看皇后肚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才刚抬脚,就听到有人“啧啧”两声:【大难临头了,心里还惦记着女人,不愧是昏君】
谢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