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是她来章州之后派出去的。
来章州之前,她们在水云天小住了一年有余。那是一段神仙日子,小桥卧波,绿柳垂荫,像是世外桃源。水云天不独是风景秀丽,而且水陆交汇,更是个经营营生的好地方。
她们在那里开了书肆,表面上书架上除了四书五经,还陈列着诸多戏文话本,暗地里用以收集各地情报。
水云天距章州不过百里,水路可通,她遣阿箬回去,正是为了料理书肆之外那几处闲置铺面。
但很显然,她的踪迹被王发觉了。
步笑安垂眸,手指缓缓穿过阿箬乌黑的发丝,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我们阿箬,好像又长高了呢。”
阿箬抬起头看向她,满是亲昵之情。
上次见她,个头不过才到她的肩膀,现在却也到她鼻子尖了。
这是她的丫头,自她离开王宫后变卖发簪才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的丫头。
那年冬天,北风裹挟着碎雪,冷入骨髓。
她混在流放队伍中正打算溜出王都,可流放队伍在出关的时候会逐一核查当时的人员构成,她一看便知必然混不下去,必然会暴露自己。
于是她这才灵机一动流亡土地庙。庙中多是老弱病残,她在这里与那些人靠着冷硬馒头度日。平日里蜷缩在角落,等了数十日才等到来把她拐走的劫匪。
劫匪危险还是王都危险,她很明显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半推半就地自己钻入了麻袋,选择被运出了王都。
那年下的第一场雪,步笑安是在驴车上度过的。
透过麻袋的破洞,四散的雪花映入眼帘,她看到了不同于宫里的风景。那风景似是在诉说往日不可追,也在说着广阔的自由。
就这样她一路颠簸来到了人贩子的窝点,认识了当年才七八岁的阿箬。
那时的阿箬骨瘦如柴,满是伤痕,被打的浑身发冷,高烧不断,步笑安断断续续地听到她是因为逃跑才被打成这样的。
于是她就凭借着自己藏在身上的蒙汗药粉,趁劫匪不注意撒在了酒里,把他们一下子都迷晕,背着阿箬就走到了附近的村子,堪堪救回了一命,在镇子上好心人的照顾下她们藏了足有一年才辞行。
打那以后,不管风里雨里,阿箬和她一起舞刀弄剑,并肩作战,是她最忠实的伙伴。
所以出掉铺子等重要事情,步笑安都会交于她来做,一直以来也不出差错。
按道理来说,处理乱七八糟的事宜本应还花些时日的。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步笑安不由得轻声道。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丫头有样学样,把主子的乔装打扮的功夫学了个七八成。
眼前的少女一袭青衫,俨然一个小厮打扮,眨巴着一双杏眼,“殿下,很顺利,我按照以往的做法把铺子给出了,全部换成了银票。”
步笑安点头,心中稍微有些疑惑,“没出问题?”
阿箬抿唇,叹了口气,也不藏着掖着,“如殿下所料,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去钱庄兑银票的时候,人家不给兑。”
说着从怀里摸出来一把银票递给步笑安。
接过那沓子银票,步笑安低头一撇,心中已经有了底,例行一问,“有说原因吗?”
“说可能当时盖的印出了问题。那钱庄的人不讲理的很,非得让我们去找他们的总掌柜。”
闻言,步笑安手指轻轻覆住印着的红字,挑了挑眉。
阿箬说完又不安地跺了跺脚,“问题是,我去他们钱庄其他分号也让我找他们总掌柜,但是哪里都没有。我就跟个蹴鞠的球一样,来回被踢。”
想到阿箬被为难的两头跑,步笑安是又心疼又觉得好笑。
突然间,步笑安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她抬头看着阿箬。
“钱庄莫不是永世钱庄?”
阿箬瞪大了眼睛,上前两步,惊叹道:“神了,殿下,你怎会知道。”
她道:“永世钱庄总掌柜姓侯,常年居住在中州。如果要兑银票,首先我们要跑一趟中州。”
若不是上午有心理铺垫,她确实也猜不到是永世钱庄的问题,但这只是巧合吗?
他是永世钱庄背后的主人?
步笑安将银票收到首饰盒中放好。
她陷入了沉思。
阿箬在一旁解开了发带,露出一头青丝,甩了甩头发,她道:“既然殿下都有主意了,那阿箬就不担心了。”
步笑安回过神,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洗洗睡吧,我们过几天上路。”
请君入瓮,还是另有所图。
这中州,总归还是得走一趟的。
阿箬的呼吸已然绵长,步笑安轻轻替她掖好被角。
她收回目光,悄然起身走到桌案处,取过笔在纸上书写了几个字。
写罢,她将纸折起藏入袖中,推开了房门。
她轻抬下颌,看着那棵海棠树。
“咕咕——”
一声低沉的鸽鸣划破寂静,步笑安神情未动,走到树旁。
“交给王。”
她把纸放进树洞。
四周空无一人,片刻后,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是”,随后杳无踪迹。
她望向天空,空中乌云遮月,月光被遮住,只投下一点点光亮。
一夜无梦。
第二天阿箬睡到了日上三竿。
步笑安没有叫醒她,只是穿戴好衣裙,坐在摇椅上摇着扇子,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中州之行大抵需要的盘缠。
书肆到底是赚了些许的银子,这些银子都是现银,能拿到手里,去中州的路费到底是够了。
但一想到在中州的住宿,就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所宅院也是她在庄宅行那边租赁来的,若是在中州的话,便只高不低。出店铺的银票若是不能用的话,就比较困难,
步笑安摇着扇子,想了想,若是和蔺甘棠一起走——
这银子,好像能省。
“殿下——你怎么不叫阿箬——”
屋内传来一阵哀怨的,又带着些许撒娇的声讨声。
起了这是。
步笑安回头,只见阿箬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朝她奔来。
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漾起柔意,抬手朝她挥了挥。
“看你昨天跑累了,自是要睡个好觉。”
阿箬停在她身后,小手轻轻晃了晃步笑安方才坐过的摇椅,声音带着些许撒娇,“可我想陪着殿下呀……”
步笑安一抹她的鼻子,“小丫头,今天带着你去茶楼好不好?”
阿箬闻言,杏眼骤然睁大,“好呀!小姐!”
两人并肩而行,踏出院门,步入熙熙攘攘的街道。
街市正值热闹时分,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人、首饰、绣品等琳琅满目的摊位沿街铺展。
阿箬如脱笼的小雀,眼神四处打量,东瞧瞧,西看看,她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她并不知晓所有的真相。
阿箬只是能隐隐约约感受到神弓卫的存在,听到过有人唤步笑安为殿下,便天真地跟着唤了出来。但实际上并不知道步笑安的真实身份。
不过也知道在人前还是要称小姐的。
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到了地儿。
章州最大的茶楼里,茶香渺渺,谈笑声与说书声交织。
步笑安是第二次踏足此地,却也很想念此处的热闹与清净。
她迈步登上二楼,目光一扫,便落在靠窗的位置,那里视野极佳,可俯瞰整条街市的繁华,上次她便坐在这里。
步笑安径直走向那处席位,衣袖微拂,便落座于木椅之上。
可谓是翩翩佳人。
阿箬紧随其后,小跑着登上二楼,脚步轻快。
她双眸四下寻觅,眉眼间满是雀跃,终于在楼梯旁瞧见了茶楼里的小厮。
“小二,上茶!给我们小姐来一壶上好的青龙雪茶。”阿箬声音清脆。
步笑安闻言一怔,站起身来刚要阻止——
怎料却没有小二应声的快。
那小厮肩头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抹布,闻声探出个脑袋,笑容爽朗,“好嘞——上好的青龙雪茶,二楼靠窗送到!”
步笑安只得好生坐下,拿出袖口里带着的银两放在桌上,顺带着敲了敲桌子。
阿箬落座在步笑安的旁边,一抬头便看出了她家小姐的不对劲,“小姐,你怎么了。”
步笑安闭上眼睛,她有些无奈,“阿箬,你知道青龙雪茶需要花多少银子吗。”
阿箬闻言也是一怔,手指覆在唇瓣上,轻声说:“小姐,我们不会真没有银子了吧。”
这些年她与阿箬在外打拼,积攒下的银两并非少数,如今却到了拮据的地步。按理而言,不该如此。
步笑安不语,兜中的银票虽在,徒有其形而无法使用,与无也无甚区别。
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向外看去。
昨日晚上给他去了封信,约蔺甘棠午时在茶楼见面详谈。
那人怎么还不来?
“上好的青龙雪茶来了!”
一声脆亮的喊声过后,茶已备好,瓷壶中升腾起白烟袅袅。
对于秋天偏凉的天气来说正合时宜。
阿箬手脚麻利地提起茶壶,倾斟半盏茶到青瓷杯中,小心翼翼地奉上。
步笑安接过茶盏,微抿一口,齿颊间顿时泛起一丝清冽甘甜。
果然是青龙雪茶,不同凡响。
她正欲再品一口,再抬头时眼前多了个身影,他噙着笑。
“美人儿,这是久等了?那真是在下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