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阑知晓孟嫒此言并非是全然真心偏向于他,不过是口头言语,楚阑不敢作真。且他仔细察看孟嫒的神色,惊觉她是在透过他看旁人。
楚阑哑然张了张嘴,却不能说出什么话。
其实午夜梦回,他竟也不能分辨自己究竟为谁,也不知真假为何,只有那仇与恨刺痛他,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楚阑抬眼,看着孟嫒与孟氏三郎温馨和睦,心中忽地难受起来,他对孟嫒说:“我有些不舒服。”
孟瑿才与孟嫒说完话,就见楚淮这幅怯懦模样,深表不屑,忙在孟嫒耳边说道:“十六王爷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吧,此处有我陪侍阿姊,不必王爷操心了。”
楚阑闻言神情骤冷,但他又不敢在孟嫒面前表露,孟嫒看过来时,他已恢复自然。
孟嫒道:“可需太医替你瞧上一瞧。”
楚阑摇摇头,如今他只想离开此处,省得孟嫒时常看他皮相犹见故人。
见孟嫒再无表示,楚阑逃似的离开了蓬莱殿。
孟瑿见他毫无仪表可言,冷哼一声,一边瞧着孟嫒脸色,一边小心说道:“他只懂一味讨阿姊欢心,恐怕不知何为家国天下。”
见孟嫒神情无异,他才接着说下去,“他们都说,阿姊您将十六王爷进入宫中,是阿姊您有意奉其为君。”
孟嫒将眸光转到孟瑿脸上,“三郎想说什么?”
孟瑿笑了一笑,垂首道:“只是家中,很是想知道阿姊对十六王爷是如何看待。”
孟瑿有些紧张地抓了抓手,冷汗自手心泛泛而出,许久不闻孟嫒言语,他才敢悄悄抬眼看她那么一眼。
好在孟嫒并未看他。孟瑿放下心来。
他这位阿姊,从前在家时学的圣贤道理是他们这些男儿郎学着的,她性情柔淑宽良,在家中是最好的最为公正的阿姊。
后来两度结亲皇室,他这阿姊的脾气秉性也变了许多。也不怪孟嫒如此,谁让他们有一个将权势摆在第一位的父亲。
在先太子楚涣被德帝废弃后,孟氏家主立马将目光投向了楚阑。楚阑想要孟嫒,孟氏家主就想方设法让孟嫒与先太子楚涣断情。
孟瑿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宁宁阿姊入宫为后,对父亲满是失望,离开时决绝不已。因此他们这些兄弟姊妹,出现在宁宁阿姊面前,是万万不会提及阿父,生怕宁宁阿姊迁怒于众。
宁宁阿姊已与众不同,不再是那个面对强权只能落寞感伤的少女了,如今她掌天下权势,与孟氏家主权衡大楚朝堂。
她高高在上,永不会回眸落泪了。
“阿姊,若是我所言不妥,但请您莫要同我计较。”孟瑿垂眸说道。
孟嫒道:“三郎,你也大了,家里面的这些钻营奔走,你总归都是要知道的。我本不欲让你卷入其中,奈何父亲慧眼却盲心,他只知一味争名利,夺权势,明知你于经学道理有所建树,却将你整日困于宅内宫闱。可惜了你这一身才华,终付朝堂之中的蝇营狗苟。”
孟嫒的一番话下来,使得孟瑿恍然间心动。过去他也曾对父亲说过同样的话,但是父亲说当今局势不是读书就能解决的。
世家贵族像他这样的才华子弟并不少见,可是他们没有选择致力于经学道理,而是投身官场,将官场之间能够得到的权与利通通掌握在手中。
他也曾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大儒,就如南燕国那般兴盛学术,上教天子储君,下诲黎民百姓。天下人,无一不奉他们为师。
但是随着与权力的接触,孟瑿已经忘记这个梦想了。
孟瑿无奈地叹了叹气,“可是阿姊,若我身在南燕国郡,这些都是能实现的,可我却生在大楚。阿姊,我们凭一己之力,真的很难改变大楚唯有世家贵族得以封王拜相的世道。”
见状,孟嫒垂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孟嫒宽解说道:“既不能改变这乱局,三郎你也切莫沉溺其中,还需得勤勉学习。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世道变化,不再以世家贵族为尊,到那时你尚且也能依凭本事在朝为官。”
孟嫒顿了一顿,又道:“至于父亲所精心筹谋的这些事情,此后你便少些干预。也要对家中的兄弟姊妹多加约束,莫要因父亲一时得势而忘了形。”
孟嫒的这些话无一不是说在了孟氏三郎的心上,他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孟瑿已经忘了今日是为何来此,但是他现在重新想起了自己读书时的意气风发。
比起官场名利,他还是更喜欢读书求学。只是这并不如父亲对他的期待。
孟瑿于阿姊身前叩首,半晌他听到阿姊语气幽幽的,“你且回去告诉父亲,德帝十六子楚淮,吾很中意。”
孟瑿身子一僵,因为他不知道宁宁阿姊所说的中意,指的是哪方面。
孟瑿膝行两步,朝孟嫒恭拜,离开蓬莱殿。
在孟氏三郎离开后,孟嫒召来宫婢,桥烟侍香在她身侧。
“去请位太医瞧瞧十六王爷。”
“是。”桥烟准备退下。
孟嫒又道:“罢了,与吾一道前去吧。”
桥烟领命,赶忙在孟嫒出殿门前抱来翠羽大氅,披在孟嫒身上,她好似从林间深处走出。
外面起了小雪,桥烟想要为孟嫒撑伞,孟嫒推去了。
她伸手掌了掌盈盈细雪,“些许雪星,不要紧的。”
细雪一丝一缕落在孟嫒的墨发上,像是才从白梅树下走来,坠着点点莹白若白梅花瓣。
孟嫒想要去楚淮入住的宫殿,却在路过御园时,不经意瞧见楚淮与人相争锋芒毕露的模样。
原来楚阑自从蓬莱殿出来后,就想到了孟嫒先前与孟氏三郎说的那颗绿梅。
楚阑当皇帝的一生,什么没见过,纵使是这颜色稀奇的绿梅也不在话下。只是绿梅和旁的东西都不一样,对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因为他的母后病故之前,就是想瞧一眼绿梅花开,只有这样母后才会觉得她祈求上天保佑子嗣的愿望达成了。
只是当年的那株绿梅和现今的已不是同一树,而孟嫒如今迎来了绿梅花开,而楚阑那时却没有等来。
所以他想看一眼,这树由孟嫒执掌宫闱之下的绿梅。
还没等他看到,半路上就被人尾随。而等到楚澜发现的时候,身后一行三人已将他拖到御园旁的暗道处。
三人俱是少年模样,和楚淮年纪不相上下,其中一个锦衣华服,对另外两个人的态度颐指气使,看起来就是一个主人和两个仆从。
楚阑不知道他们是谁,竟敢在大楚皇宫中对他僭越造次。但是当他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非皇帝之尊。
本想怒斥他们的楚阑紧闭唇舌,只希望这些人不是什么难缠之辈,否则他怕是又要像在南华别宫中一样被人横揍一顿。
那个衣容华贵的小公子,看着楚阑就是一句狂言。
“你就是那个父亲说以后会当皇帝的十六王爷?”孟氏六郎如此问。
楚阑敛眸,本不想同他们多言,但是这孟氏六郎,何其愚蠢,孟氏六郎的言语之中对皇帝这个位置何其不敬重尊崇。
只言片语中,是对楚阑的轻视。
楚阑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孟氏六郎听此笑因更觉他自视甚高。
孟氏六郎从侍从手上取来一个宽布囊袋子,他一边看着楚阑一边慢慢的掏出囊袋中的软鞭子。
那是由皮革制成的软鞭,看着虽小又细,但打起人来毫不手软,戾气稍微大些的人,只要一鞭子下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楚阑这时意识到了危险,回首看了看暗道的模样,他已做好稍后拔腿就跑的准备了。
孟氏六郎这时大笑了一声,“怎么了?现在知道怕了,还晓得回头看看。是怕等一下被本公子打得头晕眼花,不认识去往人间的路了是吗?”
楚阑屏住呼吸,盯着孟氏六郎手里捏着的软鞭,同他说:“就算日后我做不成那个高位,那我也是大楚的十六王爷,你是何来的胆子就此欺辱我?”
孟氏六郎语气颇为不屑:“什么王爷皇帝,不过都是我父亲手下的傀儡罢了,照样不还是要以我父亲、以我孟氏为骨?”
孟氏六郎明显是在家中被娇纵惯了,孟瑿在拜见蓬莱殿娘娘,眼下无人能够制住他,他便像如在家中一般随意挥洒脾性。什么猖狂忤逆之言都能说出口。
楚阑看孟氏六郎的眼神是越来越觉得他蠢。
“此话你可敢当着帝后的面言说?”楚阑嘲他,只是个敢在他此等空有虚名的王爷身上摆弄权势。
孟氏六郎愣了一愣。
紧接着,楚阑又说:“方才字字句句,可需我如实转告孟氏家主?”
孟氏六郎面色一沉,当即手起鞭落,“我今日偏要打你,你又何来凭证让我受罚?”
楚阑不过激他两下,他便勃然大怒。情急之下,楚阑选择率先护住脸。
谁让孟嫒看中只有他这张像楚涣的脸?
他要在大楚宫中立稳脚跟,要回到至高尊位,要多孟氏权柄。
楚阑离不开孟嫒。
方才孟氏六郎的那一鞭子,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由蓬莱殿所赐的披风抽破了。
楚阑意识到孟氏六郎要动真格,立马撒腿就跑,也不管什么旧日里的帝王威仪,反正这一切都毁在南华别宫几乎与狗争食的那段时间了。
孟氏六郎在后追他,令两个仆从拦下楚阑。孟氏六郎也怕楚阑跑得快,跑到孟嫒面前告他一状。届时,他在宫中作威作福一事就会传入父亲耳中,又免不了一顿责打。
暗道阴森,光线也不是很好。楚阑才跑四五步,就被地上凸翘起的一块石头绊倒。
他双膝着地,实打实地磕到了膝盖骨头。
孟氏六郎追上来一鞭子下去,楚阑哎哟一声,背上开花。
“你敢伤我?”楚阑这时再难忍受,双手扶地而起,上去就要和孟氏六郎团团打气。
孟氏六郎身边有侍从,他没有,楚阑只好趁着他们眼忙手乱,一把夺过孟氏六郎的软鞭。
“你说没有凭证……”楚阑气喘吁吁,将软鞭高高攥在手中,不让这三人抢到。
“此软鞭就是凭证。”
“只要我拿着这根鞭子向蓬莱殿帝后请示,她会放过你吗?我将是储君。储君是什么意思?呵……”
楚阑笑,“说给你们这些愚民知道也不懂。”
孟氏六郎急了眼,“还不快将那鞭子夺回来!”
几人乱作一团,楚阑忍着痛一路连滚带爬走出暗道。
楚阑忽地心生歹意,他朝孟氏六郎不怀好意地微笑,“如若你能按我说的去做,我就将这软鞭还你。”
孟氏六郎辣椒脾气一下子蔫吧了。
他满眼恨恨,已经在心中筹谋拿回软鞭后怎么整死楚阑。
孟氏六郎硬邦邦地问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楚阑摇了摇手中软鞭,哼笑道:“你跪地同我求饶即可。”
孟氏六郎睁大眼,“你想得美!”
“不求饶也罢,我这就去蓬莱殿寻帝后为我作主,这大楚皇宫你没来过几次吧?也不知道路怎么走吧?更不知道蓬莱殿在何方是吗?”楚阑笑得邪气。
楚阑说罢转身就走,孟氏六郎颓然跌跪在地上,“你你你……”
楚阑回首,静默瞧着他,在他冷静的眸孔中暗藏汹涌冰冷。
细雪慢慢落在楚阑身上,渐渐大了,孟氏六郎被扶起又跌跪在地,楚阑一直在等这个骄矜小公子向他道歉。
可是等到孟氏六郎紧张兮兮的眨了眨眼睛,他忽然一下子哭了出来,“呜……阿……”
楚阑可不会心软,毕竟孟氏六郎下手挥鞭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
楚阑冷笑一声,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拎着软鞭,转身。
转身的这一瞬间,楚阑觉得一切都错了。
身后无他,是蓬莱殿主人。
这雪,落在楚阑身上,几乎要讲他的血液凝固。
楚阑不敢想象孟嫒听到多少看到多少,他僵硬地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身后的孟氏六郎借机爬着跪着来到孟嫒身前,恶人先告状,哭诉道:“阿姊,他欺负我。”
楚阑无法解释,他的手中甚至还拿着孟氏六郎的小软鞭。
他只能愣愣瞧着孟嫒,不愿移动半分目光,只想知道孟嫒此心如何。
孟嫒眉心微蹙,半晌接过桥烟手中的遮雪伞,为楚阑掩住皑皑风雪。
见状,楚阑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便也失望了。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生生刺痛了他的骨血。
“好生护着自己,万莫伤了这张脸。”
孟嫒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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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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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