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后,顾九玄在宫人的拥护下,被搀扶着转身向着大殿外而去。
由于翟服款式宽大的缘故,顾九玄转身间隙,举着纨扇的手肘不经意地轻轻擦拂过东澜巽右手的手背。
今日的顾九玄,又穿了他很厌烦的颜色,不同往日的是今日的他,并没有往日那般头疼与反感。
许是青衣翟服上的红色衣料较少?
许是今日的顾九玄没有肆意哭闹?
许是回想起一些本该遗忘的事情?
许是......
许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在乎她?
不,不可能,他绝不会再在乎任何人了。
这么多年,他都独自一人如活死人一般游荡地活着,根本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在乎的,不过是因为答应母妃要照顾她而已。
对,一定是因为母妃最后的遗愿。
婚服衣角的一拂,像一滴清冽的山泉水又再次悄然滴入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撩拨而不自知,一如那年。
东澜巽不知为何自己会莫名其妙的突然抬起右手,方寸之间错漏了一拍。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忽然一瞬的异样之处,不知是听到汪宰辅宣告大婚礼成后的缘故,还是顾九玄利落转身的缘故。
只是当下他并不想承认,或者说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乎那一涡打着旋儿的无关轻波。
“倏忽可平,这么多年来他非常有经验的”,东澜巽内心惯性地自己安慰着自己。
随之,他的面容愈发冷峻,神情犹如寒冬中冰封的河流,冷冽而静谧,倒映着一种触碰不到的寥寂与深幽,眼神处处透着冰冷,沉静如海的墨瞳不容窥视半分,仿佛像是雪域高原冻结的苍茫冰湖,神秘而深邃,傲睨世间,冷眼洞悉万物。
与大殿上洋溢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周身散发出浓浓地疏离感,凉意阵阵,寒冽刺骨,欲要将一切都拒之门外。
须臾间,除了未起浪花的微波,轻扰微毫,好似今日其他任何喧嚣热闹都难以触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尘封已久的内心怎会轻易因丝丝缕缕而融化。
其实自从宫人将顾九玄送至他身边后,他明面上做足了面子,但实际上一直表现得非常不屑,嗤之以鼻,薄唇紧抿很是轻蔑,处处透露着两人好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刚刚大婚过程中,东澜巽的内心不止一次在想此等浮尘俗事与他何干,无外乎蹉跎光阴,空耗时日。甚至连眼都没抬,看都没看一眼。然东澜皇室该有的风度,他当然未失分毫,与以往的漫不经心不同,彼时依旧保持着一副谦谦君子、不苟言笑的模样,该配合的他自然要配合。
假模假式的,他早学会了,也还算擅长吧。
呵,礼成。
不顾大婚之人意愿的礼成,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不想娶,听说她也不想嫁。
可惜一切由不得他们,棋上乌鹭怎能不听令于帝命。
他与顾九玄二人就像棋盘上被人执在手中的乌鹭子,行棋落子必须得规规矩矩地遵照帝王之命。
这是他们所处的身份地位所决定的,是他们所处的身份地位要做的、该做的事情。
棋子而已,执棋之人在乎的是结果的输赢,棋子的喜怒哀乐哪里会有人管呢。
顾九玄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怎样想的,他不知道,但他真的实打实的向皇祖父东澜毅明确地拒绝了很多次,甚至最初他还起了心思想找他的父王东澜慎求救,只是尚存的理智“不要自讨没趣”阻止了东澜巽。
包括昨日,他还在进行最后的无畏抗争,一直都未死心。
昨日之事,还历历在目。
大年初五,年还没过完,他就将皇祖父气得把御书房能摔的不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犹记得摔物时皇祖父还怒斥道,“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1你的名字、姻缘自你生下来就定好了,别的事皇祖父准许,唯大婚之事由不得你,明日要么是你想通自愿成婚,要么是朕豁出去这张老脸,捆着你去成婚。”
“什安,派人把夜白给朕看管起来,此事断然不得任他乱来,这婚明日不想成也得成。”
他好久不曾听到“夜白”这个名字了,被大婚冲昏头脑的他顿时想到了自己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恍惚间,如泄了气的皮球,怒火一下子全都被灭了。?
夜白,东澜巽出生时母妃玉芷晚给他取的乳名,现在整个南临会以乳名“夜白”称他的,零星几人,寥寥可数。
东澜巽没想到的是,平日待他不错的什安,也真够狠的,对朔武皇帝的命令不仅言听计从,还偷摸加料了,给他来了一套软硬兼施的策略。
不但找了皇宫禁军将重华宫严密看管起来,还伏在他耳边低声告诉他,他父王太子东澜慎给他来信了,若是想知道信的内容,就必须要安安静静地与未来的皇太孙妃顾九玄大婚。
什安的话,令他彻底消停,不再折腾了。
或者说是没有心力再折腾了。
什安看着他长大的,最知何人何事能治他,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怪不得世人都说软刀子扎人疼,什安就是那类人,平时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关键时刻却总能一针见血,直扎痛处,让人不得不妥协服软。
看来什安这次也认为他错了。
是因为他将皇祖父激怒才如此?还是认为他这次闹得太过了?又或两者皆是?
可他真的错了吗?
彼时的东澜巽无奈地笑了笑,行礼退离,安安静静地回到已经被禁军严防死守,围得密不透风的重华宫。
既然偏要将他与顾九玄硬凑到一起,他不如意,那么所有人都别想如意。
东澜巽较着劲暗中暗暗下定决心,皇祖父不是要将他囚禁在重华宫吗?
那他以后也一直留在重华宫继续陪着皇祖父,岂不更好?
后来,当东澜巽知晓“他们”的秘密,回过味儿来懊悔时,只觉得自己会做这些愚笨地决策,肯定多少是受了他那位呆拙痴傻脑袋里塞了稻草的管家胡渭乐的影响。
果如其然跟鲁钝之人相处的时间久了,会不自觉地学习某位蠢人的愚蠢行径。然后那段时间每每看到某人后,就会时不时地嗔怪或者阴阳怪气几句。
趁着大婚礼成,群臣宴饮之际,东澜巽直截了当地抛下跟他已经成婚的顾九玄,径直走向什安所在的位置,去找总管什安要回了他父王太子东澜慎写给他的书信,毅然决然的样子,好似今日大婚的不是他一样。
东澜巽很好奇,他的父王,到底会在信中说些什么,会恭贺他大婚吗?
还是仍会像以前那般询问他下毒杀害母妃的经过?
拿到书信,东澜巽晃晃悠悠地装出一副醉酒的姿态,踉跄地走了几步路后,手上挥着一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玄黑破扇,以醉酒之由,屏退了身旁一众宫人,独身一人静悄悄地回了自己的寝殿重华宫,期间无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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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临皇宫外,皇太孙府。
大婚礼成后,宫人们按照规矩将顾九玄顺顺利利地送回了皇太孙在宫外的新府邸。
毕竟这是朔武皇帝亲自恩准的,准许皇太孙和皇太孙妃以后可长居宫外的皇太孙府,不用依着规矩常在宫中。
况且而今朔武皇后和太子妃均已亡故,也不需要经常进宫请安敬茶什么的,依规依据安置在皇太孙府自然要比安置在皇太孙常住的重华宫更为妥当。
皇太孙府邸外,以王府管家胡渭乐为首的一众人,早已在皇太孙府邸大门外等候多时。
看着大婚的仪仗缓缓过来停下后,胡渭乐只看到手执纨扇身着青色翟服,坐在轮椅上被侍女推着的皇太孙妃顾九玄,却怎么瞧都瞧不见皇太孙东澜巽的身影。
怪不得左眼一直跳个不停。得,他的主子,东澜巽这小祖宗准是又打算要惹祸了。
胡渭乐觉得自己是真的惨,之前在东宫当差干得好好的,虽不能说是混得风生水起,但在东宫人缘方面绝对独树一帜,结果忽遭流年厄运,突然被太子任命为皇太孙寝殿重华宫的侍卫统领。
乐天派的他,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可自从他当上重华宫的侍卫统领后,整日没有不提心吊胆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做着最坏的打算,想方设法地给他那位爱闯祸的新主子皇太孙东澜巽进行最及时的善后。
三年前又调到皇太孙府当总管家,官级、称谓对胡渭乐而言,尚不打紧,不是那么重要。
就是这他这皇太孙府管家吧,稍不留神,就会给自己或东澜巽招惹来百千般祸事,所以这些年干的净是些无奈憋屈、窝窝囊囊不光彩的事儿。
他,当真是有苦难言啊!
憋屈的不行!
再看看现在,今日都大婚了,他这小祖宗还是不安生。
十多年来跟着东澜巽,他的头还在他的肩上,胡渭乐真觉得是因为他们胡家祖先显灵,知道他是胡家的独苗,三十三代单传,不想断了胡家香火。
只此一眼,心里大致晓得是什么情况后,胡渭乐面上淡定地带领皇太孙府众人很快就将顾九玄大婚进门入府的诸项事宜办妥。
注:1.“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出自明末程登吉《幼学琼林·卷二·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