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要脱籍,却求到了柴夫人面前,连理由都有了:得罪了林夫人,就把人送去赔罪。
可惜,宋瑾情急之下想到了理由,却没有想到其他。
一个帝王不会共情太监,一个奴隶主不会共情奴隶,柴夫人也共情不了家生子蔓草。
对于用尽手段要脱籍的奴婢,他们只会怀疑其忠心,怀疑她的人品。
就像二十一世纪的背景调查,跟前司闹出大矛盾的人往往会被其他公司忌惮,宁愿错过也不愿留下。
柴夫人不愿意帮宋瑾这个忙,至于林夫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今日的厨役是宋瑾,也不知道今日正式请的厨役没到,她只是被搬出来压制柏家人的一座山而已。
没有哪个座上宾会关心厨子的,二十一世纪来的也不行。
宋瑾脱籍的愿望几乎完全落空,然而转机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了。
柴夫人把人带出来了,可是一身的伤也不大可能再继续罚了,否则人就该死在她家中了。于是两眼一闭大手一挥,只当自己不知道文子晋是蔓草,她也不参与文雅的那点小心思,将所有人扫地出门,她们该怎样还是怎样。
宋瑾只能祈求柴夫人可以帮自己保密女子的身份,让她可以继续以文子晋的身份在外做厨子。
柴夫人答应了,接着便叫下人送人出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娘,等一下。”
保保冲了出来。
“娘,既然她是女子,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玩几天?”
保保依旧惦记着故事,宋瑾看到了希望,柴夫人却并不满意。
“家里这么多的人还不够陪你玩呀?”
柴夫人面对保保的时候,语气温柔许多。
“她们不好玩。”
保保眼睛在眼前几人身上扫来扫去,一会儿落在站不稳的宋瑾身上,一会儿落在比她年长几岁却黑黑小小的春云身上。
保保今日穿的一件绲金边的小羊皮袄子,雪青色缎子面,衣领处露出一节短短的绒毛来,衬托的人越发机灵可爱。
反观春云,脏兮兮的棉布薄袄,衣摆处还被扯了一个口子,发黄的棉絮露了出来,在保保的衬托下越发窘迫。
一种莫名的羞耻心让春云揪住了衣服下摆,往后头扯去,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窘境。
可是贫穷是藏不住的。
“娘,把她也留下吧。”
这一回,她指的是春云。
柴夫人不情不愿,却还是顺从了保保,留下了宋瑾和春云,其他人都得回食鼎楼,当做无事发生一般。
可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里是装一装就能过去的。
宋瑾跟春云被安排住在一间屋子里,宋瑾因着身上有伤,柴家派人请了医官来瞧病,在这期间保保是不给去见的。
于是春云被单独带到了保保面前。
柏家是不差的,春云自小到大虽没吃过穿过多少好东西,但也是见过的。只是如今面对保保身边两个年岁比她还小的丫头时,那种拘谨和窘迫几乎写在脸上。
干干净净的袄子,白白净净的皮肤,细细嫩嫩的手指,就连头发都梳的整整齐齐。
而春云,只是一个被关在柴房冻了一夜,撕破衣裳,钻木取火烧了柴房才逃出来的脏兮兮的小丫头。
这种窘迫,在保保绕着她转的时候表现更甚,整个人虽是站着,却缩着身子。
“你怎的这样脏?”
保保的世界里没有脏东西。
“我……我在柴房……睡了一夜。”
“你是谁家的?怎么睡柴房?”
春云垂着头,手指揪着衣摆:“柏家的。”
保保歪着头眨巴着眼睛,不理解这个柏家是谁家。
“算了,你会讲故事么?”
春云听了一愣:“故事?什么故事?”
“琼英的故事。”
春云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怎么杀鸡。”
“杀鸡?”
保保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春云认真地嗯了一声。
“咯咯咯……咯咯咯……杀鸡?杀鸡有什么好玩的?”
保保笑个不停,春云不大懂到底是爱听还是不爱听,因此自顾自说道:“杀鸡要拔脖子上的毛,还得找到气管血管,得一刀割破了才好。鸡血也得……”
“这个故事不好。”旁边的乳母张口拦下:“什么气管血管的,吓到保保了怎么好?”说着将保保揽在怀里,捂住耳朵,生怕吓着她似的。
春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保保。
保保停止了笑声,伸手扯掉乳母的手,将春云交给了自己身边的小丫鬟。
“带她去洗干净,换身衣裳再来给我讲别的故事。”
宋瑾独自一人坐在小屋里,医官来看过,把了脉,查看了伤口,开了方子,叮嘱她身上的伤养养会好,但是后脑勺一小块头皮保不住了,将来应该不会再生出头发来,劝她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宋瑾苦笑一声:“多谢大夫。”
柴家下人将人送走,又端了一个浴桶进来,叫她清洗干净,换了衣裳才好上床。
宋瑾身上的伤不方便行动,但是无人在意,别弄脏了被子才重要。
小房间里,宋瑾艰难地脱了衣裳,肩膀胳膊肋骨大腿,淤青随处可见,惨不忍睹。
独自洗过澡后,勉强的将自己收拾成了人样,这才钻进被窝里。下人端了矮桌,摆上饭菜叫她吃,吃饱喝足终于躺下歇息。
及至夜间,春云才从外头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彼时的她换了一身桃红色袄裤,头发也重新梳过,干净整洁不少,正满脸笑意地往床上爬。
“姐姐,我回来了。”春云衣服没脱便往被窝里钻。
“不脱衣服么?”
春云嬉笑着坐起上身问道:“我好看么?”
“好看。”
“是这家的小姐给我的,她人可好了。”
宋瑾歪着个头,看着春云如今的模样,倒有些保保身边那些小丫鬟的样子来。
“她赏了我衣裳,说是做给府里下人的,结果跟小姐的衣裳似的。我不舍得脱,穿着睡觉好不好?”
宋瑾笑笑:“都随你。”
“你身上还疼么?”
自打春云进来,宋瑾就只转动脖子说话,身子压根儿不挪动。
“好多了,大夫开了药,我吃过一副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春云无比开心,扯着被子闻了闻,干干净净没有味道,真好。
她习惯性把身子往宋瑾身边挤,这一挤,宋瑾的脸色瞬间变化。
“不能碰。”
春云惊的往外一弹,等宋瑾脸色恢复了她才从被窝里摸出宋瑾的胳膊,撸起袖子去看。
触目惊心一大片的青紫,她又要去看另一侧,宋瑾把她拦下了。
“不用看了,骨头没断,淤青总会恢复的。”
春云抱着青紫的胳膊不动弹,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淤青上。
“这家的小姐人好,我去求她好不好?求她让我们一起留在这里,我们不回去了。”
宋瑾苦笑一声:“我们是柏家的,红契还在大奶奶手里呢。”
红契与黄册,就像两道枷锁绑在宋瑾的脖子上,让她不得喘息。
“我去求她,她会答应的,她喜欢听我讲故事。”
宋瑾不说话了,真论起来,眼下她自身难保,春云若是能留在保保身边未必不是好事。
第二日一早,春云接了早饭进来,喂宋瑾吃下后便进里头去找保保。
宋瑾并不知道春云是如何跟保保说的,只知道晌午回来时春云满脸喜色地告诉她,宝宝答应了,会让她娘去要人,实在不行就买下来。
宋瑾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自己走了,蔓草的爹娘怎么办?她进了柴家继续做家奴么?
那不是她想要的。
与文雅之间,她们一个手握对方的秘密,一个手握对方爹娘,相互勉强制衡,换做柴家可就不一样了。
若是以奴的身份进了柴家,她怕是再也没有脱籍的可能了。
宋瑾心中惴惴不安,身上又痛的起不来身,只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消息在第三天下午传来。
柴夫人去了柏家,然而要人失败。
文雅的态度直接又明确:要罚她,打死可以,脱籍不行。
这是要鱼死网破,可是宋瑾没有那个勇气。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就永远是手里的牌,一旦打出去了,便再也没有收回来的可能。
宋瑾输了赔命,恐怕还得拖累不少人,文雅只是损失部分钱财。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文雅咽不下这口气,死杠到底,宋瑾只能退一步。
可是柴夫人却上了火气,她不是个轻易接纳失败的人,不要归不要,不给归不给,在文雅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她反而来劲儿了,怂恿着自己的夫君柴恒去解决这个问题。
柴恒犯了难,于是找了他的好兄弟,苏州府同知季舒白来了家中商议。
宋瑾万万没想到,春云几句话,居然让这许多人物参与了进来,尤其是得知季舒白来了以后,她便知道自己家奴的身份遮不住,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于是催促着春云,叫她带自己去厅后头偷听。
两个人静悄悄的,厅里的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
“这件事情我劝你少管,不是我对那个掌柜的有偏见,但是他利用保保这件事,绝对不能纵容。”
“也不是,是那个小丫头求到了保保面前,保保好新鲜,所以想要他们二人。”
“那也办不了,你不想想,这苏州城里有多少个家奴,今日你要我帮你要一个,明日你再要一个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把文掌柜脱籍,小的那个留给保保,她喜欢,你就当为了保保好了。”
“今日他要脱籍我便帮他,那明日你屋里有人要脱籍求到我面前,我帮是不帮?还有,为了保保才更不应该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招,她分不清,你还分不清么?”
“我同你说过了,这个文子晋也好,家奴也好,满口谎言,如今都敢打起保保的主意来,我劝你尽快将人撵走。”
柴恒知道季舒白的性子,知道他这人不喜欢用权利办私事,被他这样一顿训斥后也不再言声。
宋瑾站在墙壁后头,将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寒风卷过来,宋瑾一只手揪紧了衣领,一手搭在春云的肩上。
“回去。”
宋瑾一瘸一拐地往她的小屋走去,她走得慢,春云时不时回头看她,可宋瑾只抬头看向前方。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宋瑾听了这话后停下脚步,垂首看向春云,就见她嘴角下撇,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胡说,你办的很好。”
宋瑾伸手在春云的脸上勾了一下,眼前模糊一大片。
今冬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