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十月初九。
朝阳驱退黑暗,红日冉冉升起,偌大的帝京在沉寂中缓缓苏醒,喧嚣四起。
仅隔一夜,随着城西杏子林一场大火的熄灭,文老太傅暴毙案、秋闱舞弊案的查案特使在黑市遭遇刺杀一事,以石破天惊之势迅速震惊整个朝堂,并从今日早朝开始,迅速向民间蔓延。
一时间,“文老太傅腹中剖出异物,疑似暴毙一事另有凶犯”、“或有神秘人借用人皮面具,蓄意伪装成曦王府侍卫诱惑学子舞弊”、“七皇子曦王殿下或乃被人栽赃陷害”、“兰桂坊出现不法黑市”、“黑市有亡命之徒杀人灭口”......等等说法,在高门大户、街头巷尾之间愈演越烈,渐成沸腾之势。
而此时此刻,苏府一隅之内,苏辞刚从床上爬起来,将将洗漱完毕。
他昨夜寅时才睡,今日又约了言淮巳时在文府见面,是以才睡了两个时辰出头。不过,虽然休息不足,但他向来有这种本事——但凡心里有事,他睡梦里也会记得时辰,该是什么点起,便会掐着什么点起。
视线在书房里梭巡一圈,出乎意料,苏辞没在桌上找到所谓“蚀心散”的药包。
难道多宝,哦不,难道司缇忘了?
“公子。”
这时候,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苏辞推开门,既是讶异又是打趣,“怎么这么早起?不会失眠了吧?”
司缇身穿一袭蓝白修挑的湖水纹织锦外袍,笔直立于门外,许是心境有所改变,他整个人散出一种翠竹新生般的活气,安安静静,但莫名显出一种韧劲。
听见苏辞的话,他赧颜道了声是,旋即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苏辞,声音轻缓,“公子,这是东娘子那里买的早点,您吃一些再出发。我已经让府上的马车在后门处候着了,您不必太着急。”
苏辞不由讶异,“是府上的马车?”
“是。”司缇道,“您如今奉皇命查案,府上自然不敢怠慢,准备的是最好的马车。”
“想得很周到,辛苦了。”苏辞笑吟吟的,毫不吝啬夸奖,接过食盒后,随口出声,“蚀心散呢?在身上吗?”
“......”司缇不自觉一皱眉。片刻后,他慢吞吞从身上掏出两个黄色小纸包。苏辞接过来,打开其中一个——只见里面是几十颗圆圆整整、芝麻粒大小的灰色药丸。
——原来这就是蚀心散。
没有过多犹豫,苏辞走回书房,随手将食盒放在书桌上,从里面端出碗米汤,撒糖一样将两包蚀心散加了进去,这药丸竟是入水即化,且不显出任何颜色。拿勺子搅了搅,他平静地端起碗,闷头将两包毒药咽入腹中。
司缇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匆匆解决完早饭,苏辞本想直接出府,然而想起昨夜被刺杀一事,他将将踏出书房门口,又折返回来,“司缇,下午你针灸完,去替我办件事。”
司缇正在收拾食盒,闻言肃起脸,“不用下午,我即刻就去。还有,公子,您真的不需要我跟着吗?”
“真不用,我身边有曦王府的人,你跟着不方便。”苏辞笑了笑,“还有,你上午的任务就是补觉。至于下午,你去趟长公主府,找卫世子借样东西。”
“公子要借什么?”
“乌金软甲。”
说着,苏辞走到靠墙的书柜面前,从上层抽出了一沓金花罗纹宣纸——这金花罗纹宣纸很是名贵,是原主为了附庸风雅所买,苏辞几乎没用过,是以被闲置在书柜上层。
苏辞抽出其中一张,仿照原主的笔迹,提笔在宣纸某一角写了个不大不小的“辞”字,正当司缇好奇他要做什么时,苏辞又将这宣纸对折、一番折腾,乍一看去,那宣纸竟变成一只翩然欲飞的浅金色蝴蝶,而那个“辞”字,恰落在那蝴蝶华丽的金色翅翼上。彩金透墨,乍一看去,有种说不出的风雅。
“将此物交给世子。”苏辞笑着吩咐,“我要借他的乌金软甲,但可惜没什么能给他,此物算是信物,算我欠他个人情。”
司缇将东西接过来,皱了皱眉,“公子,您借用乌金软甲,莫不是将有什么危险?”
“以防万一罢了。”苏辞本来不想多提,但一想司缇现在算是心腹,沉吟片刻,还是多说了几句,“京城里看不惯曦王府的人有很多,但是,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暗杀文老太傅、搅乱秋闱,并成功嫁祸曦王府之人,势力必定通天,满朝堂也没有几个。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司缇沉默一瞬,蓦地抬头,“您是说...幕后真凶是辰王殿下?!”
——众所周知,曦王府与辰王府两家是死对头,朝堂之上针锋相对。若真是有人栽赃陷害七皇子,众人率先想到的,一定是二皇子辰王。
苏辞不置可否,“很可能是他,但也不一定。只是无论如何,幕后真凶不乐意见我查出真相,这是真的。”
“那您身陷其中,岂非十分危险?!”
“倒也还行。”苏辞笑了笑,“毕竟,有句话怎么说的,富贵险中求?”
“可是——”
“没有可是。”苏辞拍拍他肩膀,“好了。年纪轻轻的,别老皱眉头,多笑笑才好看。我走了。”说罢一转身。
“......”
司缇愣愣看着他离去,直到看不见那背影。须臾,他抬手缓缓抚上肩膀,声音喃喃,“...多笑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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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苏辞依约到达文府。
文府府内灵堂两侧,白幡依旧,一道修长劲瘦的黑衣人影淡淡立于祭台正中,手中执香,微微三拜,袅袅烟雾缭绕于他眉眼,又轻飘飘在阴影里消散,衬得那昳丽面庞愈发沉寂模糊,有如镜花水月,又似雾中海棠、雪里红梅。
“曦王殿下正在为家父上香。苏公子,这边请——”
“辛苦文姑娘引路。”
苏辞含笑道谢,拾级而上,不经意间抬头,只见那双漂亮的黑眸隔着几丈之距,正专注又安静地看他。
见状,苏辞脚步不由得一顿。
目光相接刹那,他眼底的笑意有一瞬间几乎凝住。
但也只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须臾,苏辞若无其事上前,怡然一笑,微微颔首,“殿下晨安。”
言淮微不可察轻嗯了声,视线在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停驻一瞬,又抬起眸,低低道,“给你的药,用了么?”
苏辞想起那包被他放在堂屋、从未拆封的药材,面不改色笑了笑,“用了,多谢殿下。”
言淮望着那笑,却是浅浅一皱眉。
这时候,文颜如递过来几张纸,“曦王殿下、苏公子,这是我和母亲凭着记忆写下的,你们二位看看。”
苏辞将东西接过来,往旁边移了移,俩人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文老太傅腹中剖出的是药香珠珠串,是文颜如所赠,用来戒酒醒酒之用。这药香珠被文老太傅送过不少人,这上面清楚罗列了一些被赠送者是哪些官员亲故;以及大致描述了一下这手串是如何制作、是文颜如派遣何人送至文府、日常由谁看管保养等细节。
文颜如紧张地看着他,“苏公子,你看出什么了吗?”
以防自己漏记了什么,苏辞又迅速翻揽一遍,才抬头轻叹一声,“很遗憾,乍一看瞧不出什么。再者,这上面许多官员我并不熟悉,为人秉性如何、有没有嫌疑...这些我需要见面才能有所判断。”
文颜如闻言有些失望,但并不如何意外。她提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我也知道,是我太心急,强人所难了。”
“无妨。”苏辞温声道,“能理解姑娘的心情。对了,那些诱你回京之人,你可有想起他们的样貌?”
文颜如苦涩地摇摇头,那些人样貌实在寻常,彼此当时就说了几句话,大街上匆匆一面而已。再加上时隔多日,她实在是记不起来那些陌生人长什么样,身边的丫鬟嬷嬷们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苏辞闻言沉默片刻,收拢好口供,“既然如此,这些东西我拿回去仔细参详。文姑娘,你不妨与你母亲一道,站在文老太傅的立场上,仔细再想想,除了你写出来的这些,这药香珠串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特殊含义,还能够指向谁?”
文颜如自责点头,她想起什么,连忙打起精神,又问,“苏公子,听说昨夜,你与三法司几位官员前往黑市去查什么人皮面具,却遭到刺杀?”
苏辞点点头。
“可查出来了是什么人?”
“没有。”沉吟片刻,苏辞定定望向她,“文姑娘,恕我直言,我深知曦王殿下没有杀害你父亲,也笃定曦王府的蓝梧侍卫并未参与舞弊。所以我才怀疑有人利用人皮面具冒充他,可老太傅腹部剖出药香珠的事刚过去半天,我才刚打算去查人皮面具,便有人迫不及待想杀人灭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言淮不动声色偏头,眼睛的轮廓小狐狸眼也似,不损人的时候,潮黑、漂亮而又清润,此时此刻,悄无声息注视着身旁那个为他辩护的青年。
“......”沉默良久,文颜如艰涩出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恐怕查到了根上...杀我父者另有其人,也是有人伪装冒充了曦王府的蓝梧侍卫...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栽赃曦王殿下...”
说到最后,她语气渐渐变得悲愤,“可是,到底是谁,竟然要用我父亲一条命来行栽赃嫁祸一事?!我父亲,他一生清明正直,夙兴夜寐,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苏辞静静听她说完,声音温和平静,“文老太傅生前已对曦王殿下改观,字里行间多有推崇。老太傅乃天下学子坐师,倘若他为曦王殿下说话,站队曦王府一派,必定会影响旁人利益。文姑娘,兴许老太傅之死,与此有关。”
旁人的利益?
文颜如不是什么蠢人,一点就通,眼中渐起惊色,“你是说——?!”
二皇子辰王殿下?!
苏辞却没再接话,意有所指但说得模糊,剩下的便交给文颜如自行意会。
末了,苏辞目光中含了一点悯色,平静叹息,“但说到底,老太傅到底是受了曦王殿下连累,才遭此劫难。外人传言殿下张扬冷酷,但其实不然,殿下对此诸般愧疚,只是不善言辞,否则那日,他便不会任由文老夫人诸般苛责,而毫无还手之意。”
文颜如满目复杂地看向苏辞身旁,“曦王殿下...”
言淮深深看了青年一眼,转头冲文颜如,能看出来,他面容不似往常那般冷淡,声音和缓,“就算只为曦王府,本王也会竭力查出真相,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文颜如隐忍着深吸一口气,须臾,她松开夫君的手,郑重福了福身,“若真如此,文府上下感激不尽,愿重恩相报!”
重恩相报?言淮并不如何相信,但他垂眸看了看文颜如那高高隆起的小腹,须臾,还是僵硬地伸出手,将她虚虚一扶。
苏辞平静地注视这一切,待文颜如起身后,提了告辞。
言淮自是同他一起离开。
曦王府的马车停靠在文府大门东侧,苏辞的马车则在路西。虽是两个方向,苏辞自是尽职尽责将人送到座驾前。
四处都是曦王府的人,言淮停下脚步,看向苏辞,黑眸中几许深色,“你故意诱导文颜如,让她以为幕后真凶就是言焕。”
言焕,二皇子辰王。
苏辞平静地一笑,“倒不用我故意引导。既然文姑娘已经怀疑殿下是被人陷害,事关她父亲,用不了多久,她自己便会这么猜。难道说,殿下不曾怀疑过二皇子?”
言淮沉默着。
他与言焕势同水火,当初第一个怀疑的,自然便是对方。
只不过眼下没有证据。
苏辞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一笑,“若栽赃陷害者真是辰王殿下,若是不想被我查出什么,他势必有所遮掩,一旦他有任何动作,就有可能露出马脚,好过现在我们毫无线索;当然,若栽赃陷害者不是辰王殿下,他若不想被流言所扰,定然也很想澄清幕后真凶是谁,说不定,还能反过头来帮殿下查一查。”
“当然,无论如何,越多的人卷进来,这桩案子就会越复杂、越乱,届时诸般说法、头绪纷纷,就算真相不能水落石出,大家也不会只猜忌曦王府一方。”
好心思,好谋算。
几许沉默后,言淮静静开口,“那你方才,也是故意挑起文颜如的愧疚?”
“这倒没有。”
“......”
苏辞闲散地一笑,“殿下明明不是凶手,却平白受了文老夫人一通打骂,既是受了委屈,我随口替殿下说出来罢了。”
言淮闻言怔了怔,须臾,默然道,“...说出来也未必有用,以后,不必了。”
“大多数时候还是有用的。毕竟,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苏辞冲他笑笑,声音柔和,“殿下以后受了委屈,记得说出来,总有人会在意的。”
言淮一瞬不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低低地出声,“知道了。”
苏辞没再说什么,只道,“殿下若没什么吩咐,我先告辞?赵御史等人应该正在京兆尹府等我。”
说罢,他退后几步,颔首一礼。只待对方一声吩咐,他便可以转身离开。
然而好一会儿,言淮都没有出声。
认真注视着眼前垂眸而立的青年,言淮不自觉轻轻一皱眉。
虽然语气、神态、笑容与先前一般无二,但不知为何,他无端从这个人身上感到一种疏离,甚至冷淡。
可明明对方百般维护于他。
些许迟疑滞在心头,言淮张了张口,“你...”
你怎么了?
苏辞抬眸道,“殿下是有事要吩咐?”
“......”好一会儿,言淮默声道,“你...随我走一趟吧。”
苏辞露出讶异神情。
许是觉得先前那句话命令的口吻太重,言淮蜷了蜷指尖,出声解释,“...伪装成蓝梧之人,熟知他行踪,必是在长期在府外窥探。日前我曾让人在王府外一一排查,今早出发前,暗卫来报,有人在王府外的潮声阁长期包房,但上月初九后,却再无影踪。”
苏辞道,“殿下这是,想让我一道前去查探一番?”
“嗯。”
“好。”苏辞笑笑,视线指了指不远处的苏府马车,“我这就让人驾车,跟在殿下后头。”
言淮闻言微微皱眉,须臾,沉沉望向那辆马车。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打量,沉默开口,“此处离王府不算近,若是觉得苏府的马车颠簸,可以与我同乘。”
与他同乘?
苏辞闻言愣了愣,不自觉看了看面前低调奢华的座驾,片刻后,却是很礼貌地笑了笑,“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还是不了。路程远些没什么,我刚好也能打个盹,我睡着时仪态不太好,未免弄乱殿下的马车,还是不上去了。”
言淮沉默着看他。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疏离、被排斥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与之而来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闷,仿佛黑夜里下了一场潮湿闷热的雨。
良久,他垂下长睫,默然道,“那你去吧。”
言淮:陪我一起坐车车好不好呀?你ヾ(≧▽≦*)o
苏辞:不好。
言淮:(。﹏。*)不開森
谢谢大家的评论呀,我会认真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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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