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儒和高斌将信将疑,虽然看上去有些可笑,但还是抓着小乞丐等人又盘问了几遍,包括确认几人的身份、如何被拉过来作证,有没有受到利诱或是威胁,以及看见曦王殿下时他是什么服饰、神情...
然而得到的结论还是和先前一样——小乞丐等人并不是被重金收买,几人神态拘谨却并不惶恐,因此也排除被胁迫作假证的可能,而他们被盘问过后所说的细节,也更是一一佐证了苏辞先前的证词。
闻言,高斌紧紧蹙着眉,凭他多年断案经历,轻易便瞧出小乞丐等人说的乃是真话,他们是真的在永泰坊见过曦王殿下。也就是说,曦王殿下那晚当真没有时间前去文府作案。
如此说来,他们是真的冤枉了曦王殿下?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生出许多枝桠,高斌一瞬间陷入沉思,开始思索先前有意识忽略的问题:
——就算是曦王殿下与文老太傅有龃龉,难道他一定要亲自动手杀人吗?就算是他亲自动手杀人,他在杀人后就一定会使用个人风格如此明显的银鱼刃吗?还有,他既然能悄无声息入文府杀人,难道会不多留一会儿,还会给文老太傅写下半个‘曦’字的机会吗?
高斌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都御史周仰儒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眉头皱得都起了褶子,背着手,在几个证人面前不安地来回踱步。
而从始自终,苏辞从没有阻拦他们进行盘问,也没有从中插话,他只是安静站在一旁,看似颇为耐心地听着,细看了,眼底笑意却有些不经心,显然是并不担心这件事会脱离掌控。
他似乎总是这样,眉眼盈盈的含三分笑意,生性不慌不忙的样子。
“......”
隐约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苏辞下意识抬头,却没发现什么,便疑心自己是感觉错了。眼见周仰儒和高斌两人已经有一会儿不说话,也不接着盘问,他便踩着步子缓缓上前,礼貌开口:
“几位大人,可还有什么怀疑的要问么?”
“......”周仰儒和高斌对视一眼,皆板着脸,没说话。随后,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也双双摇了摇头。
苏辞见状面向景隆帝作揖一礼,“陛下,上月初九前后见过曦王殿下的人都在这里,皆可以佐证殿下与文府惨案无关。事关殿下清白,请陛下圣裁。”
‘正大光明’牌匾下,景隆帝高坐书案后,早已将底下一众情形纳入眼底,沉沉思索片刻,他看向堂下,“周爱卿、高爱卿,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高斌皱着眉,“臣...暂时没有。
周仰儒木着脸,“臣也没有。”
“......”景隆帝微妙地一顿,还是拍了拍惊堂木,“既如此,那边判定曦王与文府一案无关,若非有新证据,任何人不得再讨论此事。”
言淮闻言上前,没什么情绪地行了一礼,“多谢父皇。”
周仰儒、高斌见状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住了,谁料府门外的学子这时候又开始激动起来,大声叫嚷着:
“陛下!陛下!您就这么信了吗,万一人证说的是假话怎么办?!”
“是啊,要仔细彻查!彻查!”
“还有策论试题的事!陛下,您难道忘了吗?”
“陛下,您是就这么恕曦王殿下无罪了吗?!秋闱舞弊的事还没有个说法!”
......
“陛下!陛下——!您听见我们说的了吗?”
人群闹哄哄的,多是学子们在叫屈。一时间,公堂上所有人都下意识回头,再次看向府门外。
言淮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想起因此被押走的蓝梧,躬身向景隆帝行了一礼,淡淡道,“父皇,蓝梧冤枉。”
“既然儿臣已被证实与文清一案无关,便也不可能杀了文清提前得知试题,自然,蓝梧也与秋闱舞弊一案全不相干。是有人冒充了他,戴了人皮面具,想要给栽赃儿臣。”
“未必如此吧...”周仰儒听他说完,咬咬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人皮面具乃是朝廷禁物,造价昂贵且极其稀有,非一般人不可得。比起栽赃,还是殿下的侍卫作案的可能性较大吧?”
言淮偏头扫了他一眼,态度漠然得让人十分不爽,“这满朝权贵,哪一个是一般人?区区人皮面具而已,怎么就不可得了?”
周仰儒:“......”
曦王殿下这意思,这满朝文武谁都有可能栽赃他了?
周仰儒不禁冷哼一声,可当即又想到这位曦王殿下在朝中树敌颇多,若他失势,拍手称快者不少。若是有人皮面具在手,还真不乏旁人栽赃嫁祸的可能。
想到这种可能,老御史不禁气弱了些,但还是梗着脖子,“就算有人皮面具,但字迹难仿,三名舞弊的学子不仅指证了蓝梧,还从其中一人的住处搜出了与蓝梧字迹如出一辙的秋闱试题答卷,这殿下又要如何分说?”
言淮拧着眉,一脸冷冷的不快,“御史大人,这世上擅仿写者不少,这你难道不知?”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大理寺卿站了出来,蓝梧的笔迹鉴定是由大理寺来做的:
“殿下,虽说不少文人都擅仿写,但大多难得精髓,能做到别无二致者凤毛麟角。而经大理寺专人以及翰林院众学士鉴定,秋闱泄题答卷上的字迹与蓝侍卫本人字迹习惯毫无差别,若真是他人所为,那么模仿者至少也要精研数年,仔细研究蓝侍卫的字,才能毫无二致。”
而问题是,真的有人会提前数年布下这样一个阴谋吗?
言淮神色沉了沉,没有再说话。
这时候,苏辞缓步走到他身旁,偏了偏头,温声询问,“殿下,蓝梧被押走了?”
言淮抬头看了看他,浓黑长睫下眼珠墨玉瞳很剔透,半晌,垂下眼眸,淡淡“嗯”了一声。
苏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挑了挑眉,忽而转过身,直言道,“陛下,诸位大人,其实倒也不用精研数年。在下许久之前见过,有天赋异禀、或极擅模仿者,只要多见见他人字迹,要不了片刻便可以进行模仿,且能做到出神入化、别无二致。”
周仰儒幽幽看着他,“你说得倒轻巧,在哪儿见过?”
苏辞笑笑,“不轻巧,在下可以试试。”
“刚才提过的,在下擅一点模仿,曾通过仿云麾将军字迹,将曦王殿下约出来。”
周仰儒瞪了瞪他,觉得此人真是无处不在。不过景隆帝却是颇觉得有意思,当即挥手示意羽林卫带小乞丐等人退下,让人抬了张桌子、端出了笔墨宣纸,又命人将那张写着蓝梧字迹的答卷放在了桌子一侧,方便苏辞上前模仿。
苏辞在众人狐疑的视线中慢慢走到桌子跟前,先是垂眸专注看了看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过了有一会儿,目光缓缓自挂着狼毫的笔架上扫过,选了根不粗不细的,然后提笔、蘸墨、停顿,开始在洁白细腻的宣纸上写画。
言淮从身后慢慢走近他。
青年身姿颀长,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一手端方地背在身后,一手提笔游走在细白宣纸之上,此刻低眉勾画之间,神姿万分从容、如松如玉。
在他身边停下,言淮微微偏头,不经意看见了青年专注的侧颜,当即僵住,没由来恍惚了一瞬。他来不及深究这种让人心悸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转瞬便被苏辞笔下的动作吸引住。
策论题目第一句是‘惟始元九年’。
苏辞已提笔写了五个‘惟’字,前三个还写得十分缓慢生疏,似乎是在斟酌原字迹主人提笔时的力道、运势、转折、勾连、停顿、笔锋细节,写到第四、五个字,字迹已然和答卷上十分相似,然后是第六个、第七个...
直到写到第九个‘惟’,他似乎已经掌握了这些字迹所有的特点,开始另起一行,自‘惟始元九年’这一句开始,游刃有余地誊抄起整张答卷。
而他笔下的字迹风格...
...竟然与答卷看起来一模一样!
言淮不由得抬起头,长睫下目光幽杂,深深看了青年一眼。
注意到他的视线,苏辞笔尖一顿,下意识停笔看过来,旋即展颜一笑,低声问,“像不像?我也只能模仿到这个地步,但愿没什么纰漏。”
言淮眼中思绪纷繁,片刻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像。”
由于这一停顿的缘故,苏辞便停笔不再写了,因为寥寥几行便已足够,旋即这东西便被呈给了景隆帝。
景隆帝垂眸细细打量着桌案上的两张字迹,少顷,很是意外地看向苏辞,甚为叹息,“你这一手仿字的功夫倒是登峰造极。”
苏辞笑笑没说话。
苏辞写的东西很快又传到堂下,周仰儒刚才没有凑近看,他有些看不见近物,便将那两张纸拿在眼跟前端详,少顷,面色微变,竟下意识怀疑出声,“这答卷...该不会就是你仿造的吧?!”
苏辞:“......”
他闻言不禁失笑,脾气还是极好,“ 周大人,你这算不算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冤枉在下?”
周仰儒:“......”
周仰儒不信邪,立刻蘸墨默了一首诗在宣纸上,让苏辞仿着他的字迹重写一遍,苏辞没说什么,任劳任怨重复了一下先前的操作,不多时,那首诗便如同周仰儒执笔亲写一般,跃然于洁白宣纸之上。
周仰儒紧紧瞪着那首诗,目光惊疑,像是要竭力看穿纸背,找出其中的破绽。
然而就算是他本人,一时之间也看不出哪张是自己写的,哪张又是苏辞仿的。
好半晌,他泄气似地将宣纸放下,幽幽道,“你赢了。”
“不是在下赢了。”苏辞满不在意笑笑,将话题拉回正轨,“此番只是想证明,蓝侍卫确实可能被人模仿了字迹,想将秋闱舞弊一案安插在曦王府头上,给曦王殿下泼脏水。”
周仰儒闻言瞟了他一眼,似乎不是很赞同,不过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确实说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能不痛不痒皱了皱眉。
深看了一眼正在替他说话的青年,言淮上前一步,垂首道,“父皇,既证明了有可能是他人栽赃陷害,那么未有定论之前,是否可以将蓝梧——”
“不可。”话没说完,便被景隆帝挥手打断,无奈道,“苏辞方才那一手,虽说证明了他人有陷害之能,但蓝梧身上到底是人证物证俱全,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公平起见,蓝梧暂由大内羽林卫收押。...不过,朕可以吩咐下去,不让羽林卫的人对他动刑。”
言淮眸光沉了沉,但还是恭敬低头,“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
“小七,朕知道你心里有气,但这两桩案子与你牵连甚密,又影响甚大...”景隆帝悠悠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朕会命人详查,若真与你无关,朕会还你个清白。”
言淮淡淡垂眸,“多谢父皇。”
景隆帝和蔼地收回视线,继而看向底下一众大臣,目光在京兆尹、大理寺卿还有刑部尚书三人之间来回转了转,都不甚满意的模样。末了,他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视线突然落在苏辞身上。
景隆帝忽然开口,“苏辞,这两桩案件,朕想交给你来查,你看如何?”
苏辞:“......”
真是凭空飞来好大一座山。
苏辞本是闲散站在一旁,以为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实现——他帮着言淮作了上月初九的不在场证明,并当着所有人的面过了明路。从今以后,那晚的真相会随着谎言湮没,看在这个份上,言淮最起码不会那么再急着杀他。
谁料景隆帝别出心裁,猝不及防扔过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苏辞虽然有苏怀瑾上一世的记忆,但那些只是记忆片段,并不完整。更何况,上辈子这时候,苏怀瑾因为没有拜师林樾崇,心中郁郁,依稀是出京散心了一段时间,是以对言淮被污蔑杀害文老太傅、参与秋闱舞弊这两件事的细节毫不知情,这也是为什么,苏辞一开始没留意到这件事。
而且,根据苏怀瑾后来的一些记忆片段,这个案子前世并没有成功揪出幕后主使,也正是因此,言淮前世背负了多年骂名,甚至苏怀瑾也质问过他,是否真的杀害了受人尊重的文老太傅。
一个上辈子就没有定论的事,苏辞不觉得自己就有这个能力查出真相,是以惊讶过后,他立刻上前请罪,“陛下,兹事体大,草民先前从未查过案,万万担当不起这件事,还请陛下恕罪。”
“...担不担得起,朕心里有数。”景隆帝乾纲独断般摆了摆手,神情是和善的,声音却蓦然一沉,显出几分压迫,“再者前几日长公主还在朕面前举荐过你,说你颇有才干,你如此自谦,岂不是说长公主看走了眼?”
苏辞面上一派肃容,瞧不出分毫异样,心里却微微起了疑:景隆帝似乎决意要他来接手这个案子。
为什么?
他毫无官职、毫无背景、毫无人脉,甚至从没有接触过查案,景隆帝怎会一时兴起想要用他来查这两桩大案?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长公主的推荐?还是说,正因为他无官无名无权无人,景隆帝才会觉得他合适?
见苏辞一直沉默,景隆帝还以为他是在害怕,便放缓了些语气,“你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你既得了长公主的青眼,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放心,朕会封你为特使,着令京兆尹府、三法司协助你办案。”
“......”苏辞依然想着拒绝,就在这时,只见身侧言淮已经上前一步,敛眸道,“父皇,苏辞从未有过办案经验,恐怕难当此任。”
是了,不用他自己拒绝,言淮想必也不情愿他接手这件事,那意味着两人的交集会由此加深。
苏辞候立一旁,静等着言淮出手搅黄这件事,谁知景隆帝却果断地一挥手,“朕意已决,这是圣旨,不必再多说。”
随着景隆帝不可违逆的话音落地,言淮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话,周仰儒等人一时间也歇了声。
景隆帝又看向苏辞,沉沉叹了口气,“苏辞,朕打算给你半个月时间,你此番若是能做出番名堂来,便算是没有辜负长公主的青眼,朕也好封你个一官半职。”
事到如今,苏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平静下来,躬身垂眸,“那若是在下无能,半个月后毫无进展...”
“那朕也恕你无罪。”景隆帝话音一转,沉声道,“只不过,若是什么也查不出来,那便证明你无能。既是无能,朕恐怕要逆了长公主的意,不能让你入朝堂了。”
不能入朝堂...
苏辞本也无意入朝为官,一步一步往上升,太慢了。于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惩罚。再加上景隆帝的话已经说到这里,他要是再拒绝,恐怕会惹来不悦。
苏辞向来很识时务,是以景隆帝话音一落,便应承着接下了这两桩大案。
景隆帝听罢复又看向堂下,“小七,此事你嫌疑重大,为平民怨,即日起,你每日替朕去给文老太傅上柱香,除此之外,你和王府众人每日待在府中,禁足避嫌,无诏不得外出。”
“......”言淮闻言蓦然抬眸,却对上景隆帝不容拒绝的眼神,“小七,莫要胡闹。”
心底冷笑一声,言淮抿了抿唇,垂眸轻声道,“是。”
见他还算听话,景隆帝甚为满意,明黄衣袖随意一挥,旁边的老太监当即会意,长呼一声,宣告今日三司会审就此结束,摆驾回宫。
说罢景隆帝就站了起来,走向了屏风后,周仰儒等人深深看了苏辞一眼,也陆续离开了公堂。与此同时,门口的侍卫便将朱红大门重重一阖,将上千还在吵嚷的围观百姓隔绝在了京兆尹府府外。
没一会儿,偌大的公堂上,就只剩下苏辞、言淮,以及一个眼巴巴在公堂外候着的幕篱男子。
见其他人都离开了,那男子立刻蹬蹬蹬跑了过来,开口便是惊呼,“苏兄,刚才吓死我了,生怕陛下发现我。”说话间他脱下幕篱拿在手里,那面容,不是卫春庭又是谁。
今早苏辞从他那儿推断出言淮应与文清一案无关,临时决定去找证据作证,本不想牵扯卫春庭,但后者闲极无聊,非要凑个热闹,苏辞磨不过他,又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便带着他去了永泰坊,两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足了那几个人证。
卫春庭一直侯在公堂外,自然听见了苏辞即将奉旨查案的事,他惊讶不已,早就憋了满肚子话要说,可他没忘记不远处还站着个冷冰冰的曦王殿下,是以弱弱降低了声音,悄悄说道,“苏兄,我们先走吧?”
“......”苏辞迟疑了片刻,他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想问言淮,正要说稍等,余光却瞥见那道红衣身影慢慢靠近自己,音色泠泠:
“苏辞,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我是他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