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苏辞,今日特来为曦王殿下作证。”
此言一出,场面瞬间寂静了一瞬,然而也只有一瞬,围观的学子们很快有炸开了锅!
“这人谁啊,有人认识吗?”“就是啊,谁认得这人?他来作什么证?”“他是曦王殿下请来的帮手?怎么这会儿才来?”“要是作证早该出现了,怕不是曦王党羽察觉不妙,找人来作伪证吧?”...
而很快便有学子将苏辞的身份猜了一半出来。
“啊我突然想到了,我之前随家父拜访过大理寺少卿,见过苏怀瑾,此人和苏怀瑾有几分相似,怕不是苏府的人!”
“啊?姓苏,可以前怎么只听过苏怀瑾?这人在苏家什么身份?”
“管他什么身份,既然姓苏,那背地里肯定和曦王殿下是一伙的,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信!”
在一片充满怀疑、猜忌的讨论声中,言淮倏地从震惊中回神,快步走出公堂,又几步走完从公堂至府门前的石板路,走到尽头,拨开挡在眼前的羽林卫,苏辞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手腕便被用力一攥,被攥着快走了好几步。
直到走到石板路正中,离公堂和府门口围观的百姓们都有上一段距离,言淮脚步猛地一停,霍然松开手,他身体离苏辞极近,声音虽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怒,“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
苏辞还是第一次从他漆黑淡漠的眼神中窥得这种眼神,既惊怒交加,又深藏着慌张,仿佛苏辞的到来是一件可怕又荒唐的事,即将摧毁他某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然而苏辞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惊慌什么。
平静地看着那双因愤怒而显得愈发明亮生动的墨色瞳孔,苏辞微微朝他靠近了一些,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声:
“殿下,别怕。”
殿下,别怕。
声音低得仿佛像是一缕清风,然而彼此的距离实在是近到呼吸可闻,以至于这声轻叹竟显得如此清晰,在这方寸之地,恍惚间竟然盖过那沸反盈天的呐喊谩骂,给人一种温柔安抚的错觉。
“......”言淮眼中极力压抑的惊怒就这么生生僵住、凝滞,少顷,他十分缓慢、十分缓慢地转头,抬眼看向青年。
恰对上苏辞坦然如斯的笑意,眉眼处柔和而又沉静:
“只是作个证,不会说别的,殿下,你不要担心。”
凝视这双潋滟却又和煦的眼睛,言淮忽有一瞬的怔忪错愕,如见故人年少之姿。那一瞬间,涩意在心头汹涌蔓延,几欲哽咽。片刻后,他强自收回目光,偏头哑声抗拒,“不——”
不远处周仰儒不满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这位公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公堂,又迟迟不上前,难不成是想怠慢陛下吗?!”
不慌不忙地看向说话之人,苏辞从容一笑,“岂敢。这位大人说笑了。”说罢就要抬步上前,却在转身之际再度被人攥住手腕,对上言淮沉默而些许抵制的目光。
然而他们都很明白,此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苏辞温和地垂眸,另一只手的指尖在那紧攥住自己的手背上轻轻两点,“我答应过你的都会做到,不要担心。”
声音里含了一点笑意,轻柔、坚定,却又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们还看着,先松手好不好?”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言淮十分缓慢地松开了他的手。
苏辞迈入公堂,凭着传闻里的认知,迅速将眼前的人认了一遍:传闻里素来宠爱言淮的景隆帝、性子古板刚犟、对言淮嗤之以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周仰儒、以及不那么强横、但亦是刚正不阿的京兆尹高斌;剩下的两位,一个以持身中立闻名的大理寺卿、另外一个是实打实的曦王党,刑部尚书。
其中比较难对付的,应该就是左都御史周仰儒,还有京兆尹高斌了。
迅速将眼前情形纳入眼底,苏辞面向‘正大光明’匾额,十分自然地跪下一拜,“草民苏辞,拜见陛下。”
景隆帝眯了眯眼,将这名字在嘴里过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依稀像是听谁提起过几次。招手唤苏辞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瞬,又觉眼熟,沉吟道,“云麾将军苏怀瑾是你何人?”
苏辞站直身体,“回陛下,家父大理寺少卿。云麾将军乃是家中兄弟,比草民小上一岁。”
景隆帝“哦”了一声,“你如此大胆敲响鸣冤鼓,说是为曦王作证而来。现下倒是说出来朕听听,要作什么证?”
“是。”
苏辞缓缓抬头,目光浅浅掠过在场几位重臣,平静而沉缓道,“草民要作证,上月初九那晚,殿下与在下同在一处。是以文府惨案,与殿下无关。”
原来是要作证曦王殿下的不在场证明!
此言一出,周仰儒率先忍不住,“胡说八道!先前怎么不见曦王殿下提起他有人证?!我看你在撒谎!”
苏辞哪里会被这点疾言厉色吓唬住,唇角一勾,低眉一笑,“先前殿下不说,自然是心里有所顾虑,可在下今日既然来了,便是要把话说清楚。”
“有所顾虑?有什么顾虑——”
周仰儒当即冷哼,正要呛声,一旁的刑部尚书连忙“哎”了一声,很不赞同道,“周大人,你倒是让这位苏公子把话说完嘛,这陛下还在呢。”
提及陛下,周仰儒只能一甩袖,极度不满地闭了嘴。景隆帝看了眼堂下一直沉默的儿子,又看了看一旁为他辩护的青年,眼中情绪不明,“既然如此,你倒是替曦王说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惜担着这杀人的名头?”
苏辞抬眼看了下书案后的帝王。
因为要搜集证据,所以他刚赶到这里没多久,不过景隆帝那句“凡事要顾忌皇家颜面,莫要失了民心”他还是听见了的,隐约意识到,这位陛下似乎也没有传闻中如此偏袒言淮。
敛下思绪,苏辞颔首行了一礼,“陛下,在替殿下作证之前,在下有几件关键的事要提。”
景隆帝不以为意地一摆手,示意他说。
说话之前,苏辞的视线仿若不经意地看了眼旁边的言淮,似有若无笑了下,以示保证。瞧见对方冷漠紧绷的脸略怔了怔,这才开口:
“上月初九事发当晚,正巧是曦王殿下生辰宴,殿下感恩陛下看重,是以特地在宴饮结束后才离宫,离宫时间应是戌时六刻,这一点,宫门值档当有详细记载。”
“而离宫后,若是殿下要赶往城东的文府杀人,即便是骑上快马,也要两三刻钟。”
听到这里,周仰儒不由得重哼一声,“说得正好!文太傅被害死当时,就是亥时一刻!”
“周大人莫急,在下还没说完。”苏辞丝毫没有被人打断说话的不悦,他唇角笑意未有丝毫变化,显然是涵养极好:
“曦王殿下于戌时六刻出宫,是去城西永泰坊与在下会面。若乘快马,从宫城出发到永泰坊需要两三刻钟,而从城东文府赶到永泰坊,至少也需三刻钟。”
“我当晚见到殿下的时间是亥时一刻,从戌时六刻到亥时一刻中间只有三刻钟,短短三刻钟,只够曦王殿下直接出宫门赶到永泰坊,而不可能先从宫门赶至文府杀人,再从文府转道城西。”
“也就是说,殿下是直接出了宫门来见在下,他与文府惨案,丝毫并不相干。”
这段话一说出来,堂上静了一瞬,众人下意识凝眉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其中的逻辑。然而细细想来,这段话前后并没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只除了——
“谁知道你这话的真假?!”周仰儒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就凭你一人之词,就想让我们相信曦王殿下有不在场的证据?谁知道你作的是不是伪证?”
“周大人——”
苏辞语调平淡,“且不说文府杀人现场并无直接证明是曦王殿下的证据。是您自己方才说的,让曦王殿下请出当晚不在场的人证,以证清白。可我如今来了,您却空口白牙、无根无据咬定我是在作伪证。那这么说来,没有人证不行,有了人证更是不行,好赖全让大人一人说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
这轻飘飘的发问当即刺得周仰儒一噎,老御史气得不行,手指都哆嗦起来,恨恨指着苏辞,“你——!”却是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周大人,切勿动怒伤身,以免让人看了笑话。”眼看周老御史被激得说不出话,一旁的高斌皱了皱眉,立刻上前一步,沉声质问言淮,“曦王殿下,且不管方才这位苏公子说的是真是假,本官有一事不明,既然殿下您有人证,为何不早点请出来,偏偏要等到现在?”
言淮闻言眼帘一抬,眸光冷然。
高斌言下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暗指他早就准备好了苏辞这个假人证,只不过先前做贼心虚,不敢拿出来用,现在事态紧急了,被逼无奈之下才唤出人证。
明里暗里,还是说苏辞这个人证有假。
言淮向来讨厌官场里这些绵里藏针的机锋,当即冷冷抬眸看向高斌,正要出声讥讽,便感觉身旁有人轻轻扯了扯他。抬头一看,苏辞微笑着冲他摇摇头,眨眼间,似乎带了点打趣的意思,“殿下不善言辞,应该是说不过旁人的,还是我来说吧。”
说他不善言辞...
言淮原本冰冷的神情不由得一怔。
一旁,高斌狠狠皱了皱眉,觉得荒谬。真是好一个不善言辞,说得好像是他们几个能言善辩,逮着曦王欺负一样!
不过高斌硬生生忍住了,脸色严肃得厉害,“苏公子,那就请你详细解释一下了,曦王殿下为何直到现在才让你出面?!”
苏辞自是从善如流地答了,“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难言之隐了。”
“殿下先前之所以不愿让我出面,是因为那晚——”
说到这里,苏辞不经意地回头看去,果然,只见一向漠然如冰霜的人,此刻紧紧抿着唇,细看之下,身体僵硬紧绷,像一只对周遭骤然起了警惕的凶兽。
...看来,饶是自己多番保证,他依旧还是这样的怀疑、忌讳、担心。
担心那晚被下药**的事暴露、担心别人知道他恋慕苏怀瑾、担心苏怀瑾知道这件事会觉得他脏、担心自己因此配不上苏怀瑾、担心这件事暴露会给苏怀瑾带来风波麻烦...
这也是为什么言淮那么想要他死。苏辞毫不怀疑,倘若他下一句透露了那晚哪怕一丁点的真实细节,言淮手里的银鱼刃会毫不犹豫,再次狠狠扎向自己的心脏。
想到这里,苏辞沉默着收回看向对方的眼神,一字一顿道:
“其实那晚,在下乃是假借云麾将军的名义,想要骗曦王殿下赴约,向其求官。”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周仰儒、高斌两人双双皱起了眉头,似是没有听懂、根本不能理解这段话一般,“你说什么?!”
倒是高座之上的景隆帝率先理会这话中的意思,不由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你的意思是,为了求得个一官半职,你当初冒充了苏怀瑾约曦王见面?”
“陛下明鉴。若是陛下应允,在下可以细说。”
景隆帝自是准了他细说。
苏辞垂下眼睫,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的叹息,“陛下可能不知,草民乃是庶子,且自少年起,便有了一身才疏志大的坏毛病。偏偏不论于文于武,都比不过亲弟弟苏怀瑾。久而久之,在下便耿耿于怀、十分嫉妒。”
“那时候,草民嫉妒心作祟,听信了风言风语,认为云麾将军仕途如此顺利,乃是与曦王殿下交好的缘故。心中便起了念,觉得我也是苏家子弟,想着曦王殿下若是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应该也会照拂几分。但我与殿下身份悬殊,寻常根本见不到他,这才动了歹念,想要假借云麾将军的名义,约他出来。”
“九月初九当日,云麾将军出了京城,在下得知后,便仿着他的字迹写了一封信递去曦王府,约曦王殿下独自一人前来,于亥时一刻在城西永泰坊见面。永泰坊那里有曦王殿下赠予云麾将军的一处私宅,因为字迹相符、地点和时间都毫无差错,而曦王殿下历来又看重云麾将军,所以自是骑马准时赴约,只不过,却不成想见到的人是在下。”
“曦王殿下当即大怒,驳了在下的请求,并责令罚跪。他当即就要离开,谁知是夜瓢泼大雨,根本无法行路,更别说骑马。于是曦王殿下便宿在了这座宅中,而在下则在堂前罚跪。”
“及至后半夜雨停,曦王殿下才离开那处宅子,而因为跪了一夜,在下心生恼恨,又因为此处乃云麾将军的宅子,想要泄愤。于是在曦王殿下走后,在下愤愤推倒烛台,点燃了整座宅子。翌日黎明,永泰坊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宅子起火。”
“上月初九当晚,大抵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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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是他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