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秉青近日造访露白斋的次数较之以往又多了一些。
朝中官员五日可休沐一次,正好赶上腊八节,前夜便留下了。
许革音夜里特地吩咐了腊八粥要提早炖起来,结果两个人却迟迟没有起。
祝秉青到底不是铁打的,昨夜夤夜入眠,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伸出手将床幔拨开一些,窗前地上投映下来一个斜斜的光斑,被窗户上的框架截成小块。
他眯了眯眼,只是稍微动了动,腰上横揽过来一只手臂,肉贴着肉,柔滑温润。
祝秉青便看下去,她也只是往他怀里更贴紧一些就不动了。
屋里烧了一夜的碳,略有些热,她却是个很贪暖的,此刻脸颊都有些泛红,却还是抱着人不肯松手。
呼吸倒是清浅,几乎听不到吸气,呼出来的时候才有轻微的响动。看不到鼻翼的翕动,只有睫毛偶尔颤两下,搭在侧颊的头发有轻微的晃幅。
被她枕了一夜的左臂早就麻木,刚刚只是微微动弹一下,那些蛰伏已久的麻痛密密麻麻啃噬上来。
左边的指尖因为失血而泛凉,祝秉青只是屈伸两下手指,接着面色平静抬起另一只手给她拨开了脸上的发丝。
许革音睡得不深,发丝挠过侧脸有些痒。
她连手指都懒得动弹,把脸偏过去,埋得更深。
呼吸出来的水汽全喷在他的胸口,凝出一片潮湿。
祝秉青等了片刻,见她又没了动静,问道:“醒了?”
底下好半晌才“嗯”出来一声,手臂更加圈紧他的腰。
祝秉青愣了愣,原先摊在下面麻木的左臂此刻还有细微的刺感,抬上来握住她的肩膀,连带着散落的头发,一起收进掌心摩挲。
好半晌,她的嘴唇像是贴着他的皮肤擦过,“起来喝腊八粥吗?”
祝秉青应了一声,将胳膊抽出来,压紧了被子直接下了床。
连里衣也没穿,他倒是不怕冷。
许革音将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还能闻到淡淡的艾草味,大概是熏制衣服时留下来的,久而久之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被子被掀开一角,塞进来一叠衣服,“穿好了再下来。”
前些日子里有一夜刚点了炭,屋子还没烧热,祝秉青便将她的衣服剥下来了,隔天人就起了低热,很是金贵。
许革音有心想再强调一遍只是应天府的冬天太冷,她还不大适应,祝秉青已经披了衣服径自掀开隔帘走出去。
于是许革音只是撇了撇嘴,将被子扯过头,摸索着自己穿上里衣。再出去的时候祝秉青已经坐在桌边等着。
桌子上也仅仅摆了五个碗碟和一个砂锅,两碗腊八粥显然是刚盛出来放凉,上面放了各式果仁和红白糖,还撒了秋日刚摘下来的桂花,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看着很是漂亮。
祝秉青这些时日来得虽也不勤,至少还是翻了一番,打从冬至那日,许革音就已经不太怵他了,只觉得郎君虽看着冷冰冰,到底是很热心体贴的。于是很亲昵地坐到他手边。
祝秉青看她一眼,人正低着头给他夹了一块蜜渍荸荠,放下来之后也不抬头,换了调羹搅弄自己碗里的粥。
下面仍还滚烫的粥翻上来,散出更浓重的热气,将她的眉眼都笼罩得朦胧。
她把调羹送到嘴边沾了沾唇,祝秉青有些想阻止,她已经自己皱着眉将调羹放下了。只是唇心却明显更嫣红,有些烫到了。
粥有些烫,许革音吃得很慢,中途眉头又拧起来,舌头在里面碾了碾,过了一会儿吐出来一个红枣核。
她又转头去看祝秉青,他那一碗已经见了底,神色如常。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过来。
许革音捏着调羹搅了一圈,问道:“今日还忙吗?”
已近年关,一年当中的事情都在慢慢收尾,早就过了最忙的时候。
祝秉青将碗筷搁置下来,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道:“不忙。”
许革音唇角抿开一个笑,发出邀请:“那要不要一起去置办年货?其他房里早早的就买了,我却不知道往年三房里都是买些什么。”
她嫁进来还不足三月,只知道大体过节不尽相同,当地的习俗却是一概不知的。
只是到底不确定他愿不愿意,又迅速给他递了另外一个台阶:“你若是忙别的事,也没关系的,我找大奶奶那边问问便好了。”
祝秉青闻言稍顿,三房里已经很久没有置办年货。从前三奶奶身子不大好,早几年还会叫身边的婢女去采买,后来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些。而他自己更是忙着谋取别的出路。
况三房也就这几个人,关上门来饭都难坐到一张桌子上吃,又有什么采买年货的必要?
“一起罢。”祝秉青转了两下扳指,淡淡丢出来三个字。
许革音闻言眨了两下眼睛,很有些高兴,调羹都放下了,像是要起身准备。
下一瞬又被人按在凳子上,“不要浪费粮食。”
她碗里才浅了薄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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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办年货其实也都大差不差,买点坚果饴糖,春联纸门神贴,再裁一些布回去做新衣。若是图省事些,就买两身成衣回去改一改。
鞭炮烟花还有灯笼倒是不用的,府里会一起备着。
至于新衣,眼见着离过年也不到一个月,再自己做新的定然是来不及的。况许革音还在闺中的时候跟着父兄读书多一些,女红只会些缝缝补补,若要弄些大气的花样实在有些为难。
说到这处,阿册便领着两人去了应天府最好的一家成衣店,此刻竟也还有不少人。
花样都是最时兴的,布料也用的顶好的。
许革音挑了两身圆领袍,一件绛紫的,一件暗红的,想着过年还是穿些红的紫的喜庆一些。
祝秉青平日里偏爱穿些暗色,多青色或藏青的直身,也有时不出门的时候穿些灰褐的道袍,此时这些稍艳一些的颜色加身,俨然一个温润庄正的文官了。
许革音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几瞬,视线滑下去,见腰带松松垮垮扣着,布料折起来,堆了一堆褶子。“这身很是衬你,只腰身大了些,回去我给你改改。”
衣衫很是素净,黑线包边,没有什么纹样,布料却是用的很好,隐有流光。
祝秉青不大注重这些,往常的衣服有一部分是赐服,另外的都是阿册采买的时候顺手拿几件。
再给自己和祝秉毅各挑了两身出门,才在长街上走了两丈路,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
初时许革音都没反应过来,平江的雪最早都要到除夕之后才会下的。
从一开始的细碎到后面的大片,好像也只过了几个呼吸。
许革音怔怔抬脸,心里想着应天府的天气变化是不是总是这样急剧?从秋入冬是,从无到鹅毛大雪也是。同平江是很不同的。
雪花落到她仰着的脸上,薄薄一片,触到体温很快消融,许革音倒是一哆嗦。
她往前疾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喊住她:“阿煦,别乱跑。”
脱口而出的时候祝秉青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到人已经转身过来,下意识敛了神色,将阿册阿册刚刚买来的伞打开,两步跨到她跟前。
雪花落在她头发上,此刻遮在伞下,化得也很快。
祝秉青看了片刻,那雪花化水,眼见濡湿一片,她还无所察觉。正要伸手替她擦一擦,她却倏然低头下去。
“怎的了?”祝秉青摸了摸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潮。
他的手指下滑的时候扳指贴上她的脸颊,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许革音打了个哆嗦,低声道:“你这样唤我……怪怪的。”
祝秉青却倏然笑了,也跟着压着声音:“不是你非要我改口的吗?”
下元节的时候许革音跟他说过自己小名,只是他根本也没有唤过一次。
最近也是终于察觉到祝秉青并不似表面那般不近人情,渐渐胆子大了起来,昨夜里实在是被欺负得有些狠,淌着眼泪将他的种种冷待细数一遍,其中自然包括不相熟的表妹都比他叫得亲近,是死活也不肯配合了。
祝秉青那会儿才弄到半截,不肯停下,又实在被她挣扎得没辙,便皱着眉掐着她脚踝将人拖到身下压住了。彼时也是这么压着声音,哄道:“好阿煦,乖些。”
同样是压着声音讲话,怎么他就能压得这么沉,这么震耳。
此刻许革音再听他喊“阿煦”,即使只是在这样平常的场景里,也不可避免地质疑这一声“阿煦”后面,究竟会不会再跟上来“乖些,还没好”这样放浪的话。
桐油纸伞稍微遮住半点天光,挽起来的头发却没办法掩盖她红透的耳尖。
于是最终她也只是抬眼轻飘飘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原先淡淡的怅惘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挨着肩膀同行,看着伞外簌簌的落雪。有时候伞顶上积蓄的雪也会一大堆地滑下来,掉到地上再被人踩在脚底,有很微妙的轻响。
她偏头又看了眼祝秉青露在外面的半边肩膀,风将雪花吹进来伞底的时候会在他的头发上沾一些。
许革音抿抿唇,心想,今朝也算共白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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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