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卿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
陈诗语隔着屏障看着他。
他在一间豪华KTV里,沉默地坐在奢华柔软的沙发中,冷冷地看着屏幕。
易祐举着话筒,周围是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少男少女,如众星拱月般把他捧在中央。
“祐哥,唱得好!你不去出个唱片我阿水第一个不服!”
“阿祐,下一首我们来个对唱好不好?《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你的声音肯定特适合!”
“别插队啊,我刚才就先跟祐祐预约了!”
“喂,”易祐的声音说不出的悦耳,透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今天还有一个主角,你们光围着我可不像话。”
“唉那不是,”一个男生搔着脑袋,“易卿估计也不喜欢我们打扰吧?”
“嘁,”另一个男生小声吐槽,“谁他妈要热脸贴他冷屁股!”
“卿哥挺酷的,但不是我爱的那道菜,”女生亲昵地去挽易祐的胳膊,“我就喜欢祐祐你这样温柔又开朗的。”
易祐笑了笑,十足的礼仪完美的预备绅士。
“滚,”他保持微笑的表情,对着话筒吐字清晰,“你们都滚。”
原本鼎沸的包厢瞬间冷却下来。少男少女们面面相觑。
把手挂在易祐臂弯里的女孩抖了抖,犹不死心,咧开一个试探的甜笑。
“祐祐,你……开玩笑的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们大家当然要留下来给你庆生——”
“滚,”易祐微笑的幅度扩大了一些,与他寒彻的话语形成鲜明对比,“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只有音乐伴奏环绕的包间里,原本兴高采烈的少男少女们一个个沉默乖巧地走了出去。
易卿易祐是易家的人,他们惹不起。
包厢门合拢,仅剩下易卿和易祐。
“哥,”易祐笑着走到沙发坐下,两手摊在沙发靠座上,姿态无比放松,“好不容易你生日,我找那些人也是专门给你庆生,你怎么还是一副死人脸?”
易卿冷冷地看着屏幕里播放的MV,歌词一行行由蓝变黄又由别的取代。
“有意思?”
他一开口,周遭温度仿佛跟着掉。
“哥你不喜欢这些嫩芽啊?”易祐夸张地往易卿方向伸了伸头,“你喜欢年纪大的?我也可以帮你找哦,听说这里的质量还不错,正好我借你的光也见识见识。”
“推掉爸妈给你准备的生日宴,就是为了这个?”易卿冷冷看进易祐的眼。
“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明明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易祐笑嘻嘻地翘起二郎腿,“做弟弟的想款待自己哥哥,有什么错?”
“敬谢不敏。”易卿起身,长腿一迈,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
“哥,你确定吗?”易祐老神在在地晃着脚,“你可是因为我求情才能和我一起出来放风,你这一走我总得跟爸妈报备一声,哎呀,那你就只能回到笼子里去了。”
易卿稍微顿了顿,仍旧推门而去。
易祐的笑脸瞬间消失。
“无聊。”
走廊里四下无人,每个包间相隔甚远,隔音也很好,充分保障了在这里消费的贵人们的**。
易卿沉默地走着,放空大脑。
他时常这样。人如果什么都不想了,受到伤害,疼痛的感觉也会迟钝一点,也就还能囫囵地活下去。
“易卿。”
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叫他。
那声音和今晚任何一个女生的都不同,更平缓,更柔软。
易卿仍旧脚步不停地向前。他没有什么好停留的。
去外面坐上司机的车,回家,温习功课或是灌体或是接受父亲秘书的培训。他有很多被安排着该去完成的日程。
“对不起。”
那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靠得更近了一些。
即使没看见声音的主人,也能感受到她那么柔软又那么温暖。
易卿回过了头。
那是一个小小的悬在空中的人。
从前他还太小时,那小小的人能塞满他整个手掌,他几乎没办法拢住她,但现在,或许单手就能把她抓个满怀。
易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小人更近了一点。
“你还好吗?”
她眼睛里是真切的担忧。
易卿微微张开嘴,话语还未出口,就已勾起了一个残酷的笑。
“我做梦了?”
陈诗语有些恍然,这样锋利尖锐的易卿是她没见过的。
易卿没再多言,转身要继续走开。
或许那个小人真的是精灵,但愚弄人类的精灵,表现得再怎样温柔可亲也改变不了他们对人类的轻视。一句“陪着你”的承诺紧接着就是不知所踪的抛弃,半途而废的施舍只让他显得更可悲。
“吱——”
静谧的走廊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陈诗语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就被一只大手罩住了。
“你在干什么?”
易祐玩味地看着单手抓在空中的易卿。他的姿势实在怪异。
“与你无关。”
易卿冷冷回了一句,将手揣进兜,转身离开。
陈诗语被塞在易卿的裤兜里,随着易卿的走动被裤料摩擦,正闷得喘不过气,就再次被放在了亮光下。
看环境,似乎是厕所的隔间。
“我不需要你了,”易卿边掏边说,等把陈诗语放在眼前时,那冰封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你……你还来干什么?”
陈诗语只觉得头皮有些刺痛,一边上手去摸是怎么回事,一边努力地解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我来只是想陪陪你,你——”
“我的头发怎么了!?”
陈诗语惨叫一声,她的头发居然根根倒竖!手摸上去还有些发麻!
这不会是——这不会是静电吧?
易卿轻咳两声,在洗手池接了一些水,手掌摊开放到陈诗语身边,却仍旧一个字不说。
陈诗语抱着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去舀了水打湿头发,好不容易才让三千烦恼丝重新顺应地心引力。
“谢谢你。”陈诗语脸有些红,很难想象刚才毫无防备顶着一头莫西干发型和易卿大眼瞪小眼的自己看上去有多滑稽。一回想就是一次痛心疾首的社死。
易卿不作声,只沉默地看着小人陈诗语,仿佛在等她更多的解释。
“我——”发现无法发出声音,陈诗语苦涩地笑了笑,看来个中奇妙历程不允许被透露给还没迈入这个世界的人,“我是个还没修行到家的精灵。”
陈诗语低下了头,就着易卿从前的幻想编着胡话。
“所以力量还不太稳定,有时候会被传送回我的世界,这是我也控制不了的。我很抱歉。”
隔间里是尴尬的沉默。
“哦,”易卿少年的声音冷冷的,却格外有质地,像是雪光映射在剔透的玻璃上,“精灵,穿西装?”
陈诗语立时局促地抱住了双臂。
她身上仍是被拉入诡异世界时穿的那身衣服。纯白的西装上还留有刺目的血迹,而她光裸的脚更衬得狼狈。
陈诗语咬了咬唇,抬头,企图用真诚的目光消弭易卿对她的怀疑。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成年人了,而现在的易卿看上去只是中学生,她得拿出大人的底气来。
“入乡随俗!”
易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一台X光扫描机对于病症的审判。
他曾经是怎么会觉得这个不靠谱的小人是精灵的?
“我不需要了。”他回答的是陈诗语那句“我只是来陪陪你”。
说罢,他拉开隔间门,出去之前余光一瞥那个小人,一不留神话就出了口。
“你能回去吗?”
陈诗语摇摇头,小小的一个站在马桶水箱上,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能显得无助。
什么时候能进来,什么时候能出去,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但她格外珍惜进来的机会,她不知道易卿在这些年间又经历了什么,曾经柔软的孩子变成这样冷冰冰的刺猬,她只觉得心疼。
她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做不到什么,只是陪伴就已经是种帮助。因为她也是在那样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
“我……就是很差劲的那种精灵,想留在这里也留不住,想回家也回不了。”陈诗语仰头看着易卿,“你可以收留我吗?”
易卿沉默了一阵,却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别人能看见你吗?”
“我不知道,”陈诗语老老实实地摇头,“我只见过你一个人。”在易卿还是小孩的时候,易祐出现的那一刻她刚好被弹出那块记忆空间了,所以也无从得知。
易卿紧绷的嘴角放缓了一些。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真没用。”
陈诗语气闷地揪着自己的西装,心想,小屁孩,让你知道我这西装上都是血还不吓死你。
“我的生活没有秘密,”易卿平静地投下一颗雷,“如果别人能看见你,我就无法收留你。”
他蹙了蹙眉。
“你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
陈诗语脚一点马桶水箱,整个人再次浮空,和易卿大眼瞪小眼。
“你看不到吗?我会飞呀!”她终于还是被这个说话毫不客气的中二易卿惹出了火。
易卿伸出一只大手托在她身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只会飞。”
陈诗语端着胳膊转过身。
不行,她要跟这个臭屁小孩绝交一秒!
“精灵?”易卿的声调突然变了。
陈诗语还是拿背对着对方,心道,好呀你这家伙还没完了,还讽刺我?
“又回去了吗……”易卿自言自语,声音低了下去。
“我还在呀!”陈诗语悬空的脚停落在易卿手掌心上,蹦了两下,“嘿嘿,知道舍不得我了吧?”
和易卿相处了那么久,她对他的情绪状态不说了如指掌,摸个大概总是能的。中二易卿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可没逃过她的耳朵。
“喂,你!”易卿的声调拔高了,冰层裂了道缝。他本想质问什么,却突然意识到有个更大的惊喜。
“你会隐身?”
陈诗语比他还懵。
“我会隐身吗?”
两个人再度大眼瞪小眼。
“做个实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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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少,您怎么才出来?”司机不赞同地皱眉,有些严肃,“祐少早都回去了,您不该在这种地方久待。”
言外之意就是他比易祐荒唐。
易卿沉默着点了点头。司机虽然是司机,但也是父亲的耳目,他如果违抗对方,只会惹得父亲不快。
他们要确保他是顺从的。
车平缓地行驶,易卿的手突然无预兆地搭在了前车座上。
“卿少?”司机疑惑地皱皱眉,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意义举动也是被禁止的。
易卿抬了抬手指,收回了手。
“没什么。”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初见分明的手背上,一个小小的白衣人得意地冲他摇着脑袋。
陈诗语是很想开口和这个小孩炫耀一下的,顾忌着还有第三人在场只好忍住了。
“我想睡了。”易卿对司机道。
前后座之间缓缓升起一道屏障,易卿借着手搭肩膀的动作让陈诗语爬上了自己的肩。
陈诗语兴冲冲扒拉住易卿的耳垂,她的身量不够,能拉到耳垂已经是她踮脚的极限了。浮空虽然很好,却是要耗费力量的。
“我厉害吧?”
千等万等就等来她这句话。
明明看外表是个成年的精灵了——不过她似乎和记忆里的年纪还一样,或许精灵的生长速度和人类不同,那说不定她不是精灵姐姐,该叫精灵阿姨了——却还这么幼稚。
“嗯。”易卿低低地应。
陈诗语这下心满意足了,坐在易卿肩膀上前后晃着腿,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面对着还是个少年人的易卿,她少了对于爱恋之人的矜持,更快活地做起了小孩。因为她对他本就不设防。
“什么歌?”仰靠在柔软的汽车座椅上,易卿的声音有些哑,他没有再隐藏疲惫。
陈诗语敲着下巴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心情好就哼出来了。”
“呵,”易卿的声音有些疏懒,喉结上下滚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精灵可真好做。”
“那我可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成为精灵的!”陈诗语有些不服气,这说得她像是个躺平享清福的。她明明是坚定地自己选择,自己受苦,才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看过西游记的精灵?”
“入!乡!随!俗!”陈诗语坐不住了,站起来又去扒拉易卿的耳垂,“你要我说几次才能听进去?你们人类的记忆太差了!”她成功地把自己代入了精灵角色。
记忆太差了,真的吗?
易卿以手覆面。
那为什么他还记得她那短暂的拥抱。
小小的身体却像一个大大的世界将他安全地包裹其中。
让他想恨她的抛弃都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