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自燃 第11章 痼疾

“第四军团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的名字已经录入系统，有出入自由的特殊权限。不过晶矿是重要资源，他们不会轻易放手，肯定会绕过我额外提要求。你把握好接受的分寸，以拿到析晶为要。”

格利耶尔简单地说了两句。雅各布早就成年，出门在外能够照顾好自己，并不需要他操心太多。

像是在证明他的判断不错，雅各布接过话头把他所做的准备都说过一遍，从请假到课程调节，机甲护理还有行程确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无疑是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

然而雅各布每说一个词，心就跳快一分，暗自祈盼格利耶尔不要注意到那件事。

饶是他努力带偏主题，格利耶尔听完后还是察觉到了：

“你还没去见过帕里德里医生，是不是？”

雅各布神色一僵。在他这样一张情绪寡淡的脸上，任何一丝异样都将被放大得极其明显。

而这种变化逃不过格利耶尔·费舍的眼睛。

果然。

他沉默地看着雅各布，神情中难掩失望。

原本就不冷不热的气氛此时降至冰点。雅各布把手背到身后，慢慢攥成拳。

“别再闹脾气了。”忽然，格利耶尔换了副口吻，温和得像是在哄劝一个不肯打针的娇气小孩。

“你总得做个检查，确保你的辐射病在这个时期不会复发。边境星系可不像中央，随时都能就医。

“哪怕只是偶尔，也请你体谅我一些，我也是一个父亲。”

……

夫人带回来的孩子罹患辐射病。

几天后，当医生提着沉重的金属药箱匆匆走进新少爷的卧室，费舍家的佣人们才得知这个惊奇的事实。

而格利耶尔·费舍比他们知道得都要晚。

“薇莫妮，你疯了。”

结束出差的家主闯进无菌病房时，胸间积郁的怒火还在膨胀，他是一团姗姗来迟的乌云，等待着酝酿已久的爆发。

薇莫妮·费舍静静地站在治疗舱边。格利耶尔狂风骤雨般的怒气没能影响她分毫。

治疗舱里的少年也好似一无所知地沉睡着，对外界的风雨欲来不曾察觉。

在物质匮乏的边际星球生活多年，他的面颊苍白削瘦，皮肤紧绷在骨架上，毫无肉感，可以清晰看见青色的毛细血管。

平日里异常明亮的眼睛此刻闭死成两条线，似乎是做了噩梦，眼皮下的眼珠正在不安地胡乱转动。

“我没有疯。”

她触碰玻璃舱罩，伸手遮住了一小片光线，在睡得不太安稳的少年脸上留下些许浮动的阴影，好像在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只是辐射病而已。”

“只是辐射病？看来你病得比他重啊。”格利耶尔冷笑着。

费舍家不能收养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孩子。尤其是罹患辐射病的孩子。

这是一种无法根治的疾病。它还有个特殊的别名。

“贫民病”。

生活在宜居行星上的人，会在官方架构的辐射防护罩保护之下，不可能得这种病。只有流窜到无人管理的荒星上的难民、贫民们，长期暴露在宇宙辐射下，才会染上它。

辐射的照射会导致基因序列构成发生变化。这种改变不可确定，表现形态随人而异，发病没有预兆。

到目前，辐射病被记录在册的症状有上千种，只有少数几种找到了根治的方法，还有数以万计的辐射病患者不曾就医，并未归入档案。

他们将这个孩子收养回来，是准备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背景干净，性格乖巧，容易拿捏，又有机甲天赋，使他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有辐射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族内绝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即便他们二人事实上已是家主，有毋庸置疑的最高权力。

“你才是，格林。我看你已经老了，如此优柔寡断。”

薇莫妮看向他：

“你也看过这个孩子的履历，他如此优秀，辐射病又有什么要紧？”

格利耶尔冷静了一些。

他当然看过雅各布的驾驶表现，相当优秀，可以说如今这一辈的世家少年当中，也无人出其左右。

——就连走失前的麦希吾，或许也只能和他打成平手。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比他盛怒之时更加冷漠：

“有天赋的孩子可以再找，只要几个月或许几天。但是，辐射病治不了，几十年几百年可能都不够用！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对他来说的确如此。

以费舍家族的权力与财力，再找一个少年天才虽然难，却并非是不可能。即便再找到的孩子天赋不如眼前沉睡着的这个孩子，费舍家族选择了他，就会尽其所能把他推至高位。

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后天优等生，未必比天生的才能者差。

罹患辐射病的孩子不是好的投资对象。他是一颗定时炸弹，等着在某个关键时刻爆发，将费舍家族千百年来积攒的底蕴、声誉尽数炸为粉碎。

薇莫妮·费舍的脸色很冷。

“无论如何，我已经把他带回家了。辐射病不能治又怎么样？他是费舍的孩子，我会给他费舍家族所有的医疗资源，雅各布·费舍的病情不会继续恶化，至少我不会让这个可能性存在。他只会有一些轻微的症状，这不就够了？”

轻微的症状？

突发的五感尽失，丧失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和接近十几分钟的昏迷——也只是轻微？

但是。格利耶尔拧眉思考。

也许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们和这个孩子的校方并没有侦测到他堪忧的健康状况，平日里也没人见过他突然失去意识。

这说明他的发病潜伏期很长，对他本人的学业、生活影响并不大——起码没影响到他表现自己的机甲天赋，从而被费舍的人注意到。

未来，他会被费舍家族保护起来，也不再有接触到宇宙辐射的机会了，治愈的可能虽然渺茫，也是存在的。而且还有一些可以抑制这种症状的药物。

他们的确需要这个孩子，需要一个次世代的孩子来充当费舍家族的另一张面孔。一张柔软亲民的面孔。

这是一步险棋，布局得当，或许也可以是好棋。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格利耶尔终于松了口：

“好吧，既然你想这么做。”

“谢谢你理解我，格林。”薇莫妮·费舍在他走进病房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即便那笑容很浅，却无疑印证了她心情的轻盈：

“以后可不要再像今天这样突然闯进来了，如果雅格没有睡着，你这样子肯定会吓着他的。”

格利耶尔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今天是事急从权。若是平时，他自然不会如此失态。

怎样做一个好父亲，他还是知道的……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没有人注意到睡在治疗舱里的孩子，他的眼睫正轻微地抖动着。

半月后的体质测试中，他们才得知，雅各布·费舍因辐射异变的精神力已经成长到S级，并随之得到惊人敏锐的感官能力，他的精神力穿透能力很强——只要他想，就可以隔着薄如纸张的治疗舱壁听到外面的声音，无论隔音措施有多么好。

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

父亲。

雅各布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蜷起，好像是被格利耶尔这番深情的话语打动而产生了躯体反应。

他心里却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很早之前他就亲耳从他的“双亲”口中听到。费舍家族需要什么？只是需要一个有天赋的孩子来为自己充门面罢了。

这样温情的关怀，也只是怕自己在他掌控不到的地方失控，给家族蒙羞。

假的。虚伪的。有瑕疵的。

这种深情，只是格利耶尔扮演父亲这一角色的需要，不曾掺有一分真心。

可他得承认：

这太诱人了。

格利耶尔·费舍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会像全天下的慈父一样关爱孩子的身体健康，即便他走丢多年的亲生儿子又回来了，他也依然对只是劣质替代品的养子怀有温情。

——真是如此？真能如此？

这种诱人的错觉太容易使人失去判断力，即使他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后对格利耶尔失去信心，也依然会动摇。

青年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复又抬起。

片刻后，书房内响起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嗯，我明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