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第26章 第 26 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穆君相并没有猜错。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简知宁便极力忍耐着胸中的杀意，哪怕是向前多走一步。

但，简知宁理智尚存，他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对穆君相做出丝毫举动。

他的手指在身后轻轻摩挲，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方舟的精神病毒还能吞噬人的理智吗？这可真是个有用的发明，依我看来，不用等太长时间，你就要因为大脑缺失而长期住在营养舱里了。”

穆君相定定看着他，站起身向他缓缓走来。他每走近一步，简知宁便能清晰地察觉到胸中的烈焰愈燃愈烈。他向后退开一步，穆君相沉声道：“既然没有心虚，又何必闪躲？”

简知宁冷冷道：“以防忒修斯言而无信、忘恩负义，再次伤及无辜。”

“是吗？”穆君相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向他的面具。简知宁下意识避开，然而左侧却传来不容忽视的破风之声，蛇尾在他面前飞速划过，他的面具被迅速扫落。

“当啷——”

简知宁来不及躲闪，他抬手遮住面部，然而仍有大片皮肤暴露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横贯面部，令人见之触目惊心。

黑发如绸缎般流下，凌乱地散在肩头与颈侧。简知宁微微颤抖，他剧烈地喘着气，一手遮住面颊，蹲下身在地上摸索面具，直至将其按回脸上，他的手指才停下颤抖。

穆君相冷眼旁观，他的目光紧紧捕捉着从指缝中露出的每一寸皮肤，偶尔在那些疤痕上停留片刻，随后又仔细打量着简知宁的五官，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红光飞快闪烁。

简知宁的指尖还有着细微的抖动，他整理好仪容，抬头看向穆君相，声音冷静非常，丝毫听不出先前的慌乱：“这就是忒修斯的规矩？我给你们研究成果，你们反倒来打探合作对象的**？”

穆君相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寸寸滑过，他道：“忒修斯不会刻意给任何人难堪，但前提是你并非忒修斯的敌人。”

“敌人可不会把重要的芯片交到你们手上。”简知宁道。

蝮蛇游回主人的脚下，穆君相抬手轻拢蛇头以示安抚，目光沉沉落在简知宁的身上：“敌人也不会对忒修斯露出真实面目。”

简知宁的声音淡得出奇，他道：“敌人更不会交付信任。更何况，倘若你们认定我是仇敌，我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

他顿了顿，道：“后续无事，就不必再见面了。”

实验室的门悄然打开，简知宁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穆君相偏了偏头，低声问道：“面部重合度是多少？”

一个冷硬的机械音答道：“30%。根据这个结果来看，他是那名仿生人的概率很小。请您让我捕捉到更多面部信息，再做判断。”

穆君相不言，他将手指搭在蝮蛇的身上，静静看着光幕上的照片。

左侧，银发浅瞳的仿生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右侧，简知宁被打落面具后的照片静静放在光屏上。

他的手遮挡了大部分面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平白生出几分凌厉，黑发凌乱地洒在肩头，缝隙间狰狞的疤痕打破了整张照片所流露出清冷脆弱的美感。

烧伤痕迹、刀痕，数不清的痕迹使整张面部变得可怖起来，即使是一小块面部，也依然能止小儿夜啼。

单纯凭借照片，很难将两个人联系起来，甚至其中一人是身份低微的仿生人。

但简知宁出现的时机太巧，仿生人403号叛逃一个月后，他在边缘居民区现身，并且403立刻失去所有追踪痕迹，穆君相毫不怀疑，简知宁有能力做到掩盖任何人的相关信息。

从见他的第一面起，穆君相便出于某种直觉，将两个人联系起来。

蝮蛇吐着蛇信游上他的手臂，穆君相不轻不重地轻抚蛇头。

光屏上投射出精密的机械结构，智能管控中心接收到精神网络中穆君相发出的指令，将微小的电子元件组装而成，机械臂轻轻将其拈起，放置于实验台上。

穆君相看着那个电子元件，目光沉沉。

独立实验室的门在身后轻声关上，简知宁的杀欲伴随着声响潮水般褪去。他面色不动，在大衣口袋的掩盖下将指间的元件碾得支离破碎。

精神稳定器。在与穆君相交流的过程中，它一直传输着稳定的精神信号，维持着简知宁的情绪保持稳定——即使是在被打落面具时。

元件破碎的那一刹那，愤怒与杀意再次席卷而来，简知宁重重吐出口气，这是穆君相第二次试图看清他的相貌，他丝毫不怀疑，这次试探的原因有精神错乱的影响因素，但穆君相也早已对他怀有疑心。

简知宁眸底异常冷漠，他与穆君相绝无友好相处的可能性。

指尖在操作台上快速操作，几天内的所有实验数据都被立刻删除，简知宁静静看着空无一物的数据储存库，连上精神网络，将数据库内的实验数据彻底一扫而空。

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储存在仿生人脑的内置数据库内，删除实验数据不会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即使某天内置数据库出现故障使得实验数据丢失，简知宁也能够数据再次复原。

他收起芯片，转身走出实验室，研究员们并不清楚他与首领的交谈详情，目光各异，默默地看着简知宁离开。

十八街区保持着死气沉沉的静寂，简知宁脱下外衣，将其塞入垃圾桶，元件碎片悄无声息地被垃圾处理器彻底碾压成碎片。

简知宁头也不回地向街区深处走去，格斗场的老板与穆君相相识，此时回去只会引起怀疑——

倘若他并未在暴乱中死去，却又在这几天里消失匿迹，一旦老板在交谈时无意间向穆君相透露这个信息，一切信息都会彻底暴露。

简知宁露出洗得泛白的破旧衣衫，脚步在行走过程中逐渐变得凌乱起来，在拐入下一个街角时，他飞速抬手，墙壁的遮挡转瞬即逝，走出拐角时，机械义体与他的面部轮廓紧密贴合，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他的义体化程度极低。

义体化程度与个人实力紧密相连，在没有道德可言的十八街区，低程度义体化者几乎是人人可欺的存在。

在走入人流量更大的区域之前，简知宁不动声色地将双手紧握，外人看来他似乎极为局促，然而在无人察觉的地方，他的手指一点点褪去仿生皮肤的覆盖，在光学屏蔽器的掩盖下成为一只普通的义体机械手。

他低头向前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有路人向他投来目光，在看清他脸上的疤痕与义体后又习以为常地移开目光。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义体人罢了，看上去机械化程度不高，兜里应该没什么钱，似乎也并不是能够随意欺负的对象。

他们这样想着，将目光转向别处。

简知宁垂眸，默默走向巷口，他的手指轻轻贴着墙壁，慢慢走向巷子深处。

“水……水……”一声呻吟从前方传来，简知宁放轻脚步，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臂，依克机械球体从指尖滑下，骨碌碌地滚向前。

简知宁眼睫低垂，图像经过探测仪处理，通过精神网络尽数传入大脑——除去他和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之外，周围并无任何生命迹象。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营养液，轻轻走上前去。

许久未见，老人的发丝被呕吐物黏住，一只义体手臂近乎支离破碎，她毫不在意地抚落身体上的义体零件，牙齿喀喀作响，从齿缝间挤出难以分辨的字句：“水……”

简知宁缓缓走上前，低声道：“为什么没人给你水？”

老人听到他的声音，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睛里迸出浑浊的亮光：“水！给我水！”

简知宁避开她挥舞的手臂，贴近她的耳边，问道：“把你知道穆君相的相关信息说出来，这管营养液就是你的。”

老人的动作一顿，她瞳孔放大，身体向后拼命缩起：“不认识！我不配！”

简知宁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眼手臂，老人的精神频率被仪器捕捉，分析后传数据仿生人脑内的数据库中。

精神波动极为剧烈。

她的确与穆君相相识。简知宁将营养液递给她以示安抚，轻声道：“喝吧。”

老人一把夺过营养液倒入口中，喝完后将外壳随手扔在身下，喃喃道：“不够，不够，再给我！”

简知宁静静地看着她，问道：“穆君相住在哪里，安和路？天井路？”

他手指紧紧箍在老人的肩头，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所有挣扎都强制压下，他快速地数完了十八街区的所有街道。

老人一拳砸在他肩头，一言不发地蜷缩进墙角的缝隙中。

简知宁没有得到她的答案，但精神频率探测仪准确记录下了她的所有反应。

他将一枚芯片递给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巷子。

那枚芯片与新款鸦片极为类似，老人犹豫地看了眼他的背影，最终还是将芯片插入后脑的插槽中。

“滴。”简知宁扫过一眼智脑，“芯片对接成功”几个字在光幕上迅速隐去，见状，他抬手关闭光屏。

长期使用鸦片导致她的神经链接极为衰弱，简知宁给她一枚神经修复芯片，能否起效，就要看她的命数了。

智脑的精神波动分析一股脑传输进数据库中，简知宁不再理会身后的响动，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