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都心里那点儿重获新生后的小确幸,在朱壹的这番话后,就被重锤成了细细的砂砾。
在这堆细细的砂砾上又加了一些林都的泪水后,它们就变成了可以被凝固的胶状物,这胶状物再被林都自己摇摆不定的思绪搅合两下,就慢慢被固定成了一颗大石的形状,就此狠狠地压在了林都的心上不动如山。
从麒麟卫视出来,林都先蹲在电视台保安亭旁边的石阶上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
一个多月前,林都从梁森家出来那天,她身上除了手机和钱包以外,什么也没带。
所以现在,林都不管是要回绿柳屯新还是去住酒店,她都必须要先去一趟梁森那里,把她绿柳屯新的钥匙和身份证拿出来才行。
但梁森是此时此刻的林都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不想让他知道,是因为她既要又要地贪得无厌,才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地砸了整个团队的锅。
不能在梁森在家的时候去梁森的家,林都此时就只能去游悦那里拿绿柳屯新的钥匙。
但林都现在也不太想去见游悦。
因为之前,林都在她走的那一天,打电话给李菁言的说辞是,她报名参加了今年XX大会的志愿者,突然被通知替补中选,需要封闭集训两个月,让李菁言和老林在联系不上她的时候不要担心。
而她这套能骗过大多数人的托辞,很显然骗不了梁森和游悦这两个知道她出过车祸、还瘸了腿的人。
林都抬头看天。
没多一会儿,她就感觉她头顶原本一望无际的深蓝色苍穹,像是被纵横四方的林立高楼切割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拼图一般。
一阵风来,她头顶的小拼图就被吹得天旋地转。
在她眼前清晰无虞的好风景也跟着变得模糊和混乱后,她的脸上也突然添了两股冰冰凉凉的湿意。
就在这一刻,林都无比确定地知道,对于她刚刚戛然而止的这一场非常挫败的任务经历,她不仅是不想让梁森知道,也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实在太丢脸了。
所以很难开口。
看清了自己的差劲,但又还不能立即就跨过这个坎儿的林都,最后选择了做逃兵。
选择成为逃兵后,她为自己规划的逃跑计划,倒也清晰明了。
——林都打车去了公司。
她们公司的那栋写字楼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今晚,她可以暂时在公司的小沙发上凑活一下,等到明天八点,她再准时出发打车去梁森家。
这样,加上路上的时间,林都到梁森家的时候,梁森肯定也去市局上班了。
到时候,她就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全部都收进行李箱带走。
实践证明,林都的计划合理。
因为在第二天早晨九点半的时候,她果真成功回到了自己在绿柳屯新的出租房。
昨晚,林都躺在公司的沙发上凑合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好精力,竟然一夜都没有合上眼。
她圆睁了大眼看沉不见底的深蓝色天幕被一点点地熬到慢慢褪色时,也算是阴差阳错地见证了一回地球的小半次自转。
……
所以,林都在回到绿柳屯新后,就有些撑不住地,沾了床就蒙头睡了。
再醒来,林都是被自己充满电后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林都双眼难辨晨昏地迷蒙了一下后,伸长了手一点一点地拍到了自己的手机,声音含糊地“喂”了一声。
然后下一刻,林都就被一声疯狂的尖叫给彻底吵醒了。
激动的尖叫声结束后,孙羽琦又开心地对着她那边的人吆喝了两声,“嘟电话通了!嘟接电话了!”
林都也在听见这道声音后,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点亮了iPad的屏幕看时间。
——2023年3月29日,下午18:47分。
林都非常大力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后,长抒了一口气。
“对不起对不起,”林都认错的态度诚恳,但是嘴上除了一直拿着“对不起”三个字反反复复外,一句认真的解释都憋不出来,“我我我,我马上就回来。”
“没事儿没事儿,”孙羽琦笑笑,一点儿不在意道,“嘟,你知道老吴他伴——”
孙羽琦话还没说到关键处,电话就被吴杨抢走了,“什么没事儿,这事可大了我告诉你,你连你哥也不知会一声儿,就跑去当了什么志愿者,结果把我们一群人都闹得人仰马翻的。”
“是是是,”林都连声附和,“对不起,吴杨哥,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现在就订机票回去。”
“别,”吴杨收起了先前的夸张,恢复了寻常说事的语调,“现在太晚了,买不到直飞蓝口的机票你还得在中间找个地儿折腾一趟,你明天一早回来吧,郝云也在蓝口,我让他明天去机场接你,下午的彩排也赶得上。”
挂了电话,林都才回魂打开了显示999 的微信消息。
林都微信的置顶联系人有四个。
但这置顶的四个联系人里,除了游悦之外,其他的三个人在她消失的这一个月里,都没怎么联系她。
老林和李菁言没有过多地给林都发消息,林都可以接受,但是,林都在看见梁森只给自己发了两条消息后,她那本就支离破碎的精神直接被碾成了玻璃渣子,割的她心口上全是细细密密的伤口,连想缝伤口都不知道该先从哪处下手。
2023年2月24日星期五 17:02【语音通话:对方已挂断。】
2023年2月24日星期五 20:06【我找物业调监控去了你公司一趟,你的东西我没归拢,你回来记得自己过来收拾走。】
林都点进和梁森的聊天窗口,看了他发给自己的两条消息后,脸色瞬间因为紧张而变红润了不少,但是手上还是很灵活地给李及打出了一通语音电话。
李及语调怀疑,“你那边就完事儿了?”
“没,”林都颓丧一下,“对不起,李总,我搞砸了。”
“哦,那明天回来上班,挂了。”李及语调仍然平淡。
闻言,林都猛地大声,“等下,李总!”
李及不耐烦了,林都甚至仅凭声音都能想象他那脸色有多难看,“还有什么事?”
“我,我是想问,就我走那天,有没有人去公司找过我。”
“找你的人一茬又一茬的,我都让赵主任说你是进藏去跟援建项目了,”李及语气严肃,“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了。”
悻悻挂掉和李及的这通电话后,林都也没了看其他人消息的心情,只一下丢了手机又仰躺回了床上,寄希望于这柔软的床垫能直接送她升天。
怪不得梁森就给只她发了两条消息。
李及的话梁森能信就有鬼了!
林都蒙着脑袋在床上滚了几圈后,因为有点缺氧,所以猛地拉下了罩在头上的被子,开始大喘气。
缓过神后,林都一只长臂像不停扑棱翅膀的鸭子一样,一点点地拍到了床边的柜子上,准备开始检阅游悦这些天发给她的消息。
结果她才刚刚点开和游悦的聊天框,手机就在自动弹到最前一条未读消息的过程中卡住了……
游悦发给林都的消息,一条一条的看过去,数量确实有点多。
但一旦进入阅读状态,游悦的消息就像是她每天的生活日记一样,一篇一篇地连贯起来读时,林都不仅不觉得冗杂,还觉得自己任务失败的坏心情也因此被治愈了一点。
——譬如,游悦在写3月4日这天的日记时,就仔细写清楚了朋友们这天兵分两路去找她的事情。
林都侧躺在床上,又幸福又愧疚地一直检阅到游悦3月10日这天的日记。
因为在3月11日这一天,游悦发给林都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我的天!!!吴杨哥的伴郎竟然是梁森!!!】
【天杀的苍年,这么小的地方,竟然也能把我们一群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中。】
【吴杨哥说他和梁森是初中同学,侯时星也是……怪不得我年初会在商业广场看见侯时星和梁森,我晕了,你快回来跟我一起晕orz。】
游悦拿了大预言家的卡。
林都看完她的这条消息,就被直直地从手上滑下来的手机砸得眼冒金星。
第二天的正午十二点,林都搭乘的飞机准时落地蓝口。
林都在航站楼等行李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闸口处跟路标一样显眼的郝云,郝云在注意到林都瞥过来的一点视线后,更是夸张地将双手高举在头顶比了个爱心。
……
林都走出闸口,警告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先被郝云的一句“小的恭迎公主圣驾”给憋了回去。
成功开了个好头后,郝云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他把林都的行李箱换到了自己的左手后,他那只紧挨着林都的右手便直接押上了林都的肩头,“公主你是专门请假回来给孙羽琦当伴娘的吗?”
“不是,”林都将郝云的手甩开,使劲瞪了他一眼,“这假哪有那么好请,我是被刷下来的。”
“我猜也是,”郝云笑笑,又提着林都的帽子将人抓了回来,讲话的语气可怜的很夸张,“不然我也不能一个多月都没你的消息。”
“……”
两人走到停车场。
郝云把林都的行李放到尾箱后,叫住了正开车门的林都,“吴杨哥他们的婚礼彩排是下午一点半,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回去时间也正好。”
“我吃过饭了,”林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要没吃的话就找个地方去吃吧,我在车上等你,正好也眯一觉养养精神。”
吃了这一口瓷实的闭门羹,郝云不再自讨没趣,安安静静地把车开回了苍年。
吴杨和孙羽琦举行婚礼的地方,选在了苍年县早在八十年代末就已经废弃掉了的小学,这所废弃小学地处陡坡下的一处平地,学校里只有两栋荒置已久的老教学楼。
车子沿着长长的坡道一路往下的时候,林都借着立柱式的院墙空隙,认真打量墙里面的准备情况。
院子里接待来客的坐席都已经排布好了。
眼下这会儿,来来往往忙着的人都是在往那两栋做了梦莎式屋顶设计的四层小楼去。
林都的眼神被底下人带着往里走时,才发现学校里的这两所小楼是按比例放大的镜像设计,小的楼在前,大的楼在后,且大小两栋楼之间的间距约莫在100米左右。
随着车子慢慢地往学校门口开,这两栋楼在造型上的设计也全部铺陈在了林都的眼前。
看了全貌后,林都脱口赞叹道:“这地方确实不错。”
“是啊。”郝云点点头,慢下来在一溜车中间找车位。
看着这周边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车,林都心里觉得郝云这车应该会停到很前面去,于是侧头看了郝云一眼,说:“哎,你先停了我下去。”
车子慢慢地滑到了一辆房车旁边停下,林都哼着歌去拉车门。
没拉开,林都回头,眼带催促地瞪了郝云一眼,“开下门锁。”
或许是觉得车内的气氛太过压抑,郝云开了驾驶位的车窗。
然而林都对郝云此时此刻憋闷的心情,依然全无察觉,所以她又不明所以地给郝云递了一个非常疑惑的眼神。
当两人各怀情绪的眼神对视上时,郝云立时就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又委屈又生气地冲着林都吼:“我现在就这么不受你待见吗?”
林都被郝云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发难给吼得懵了一下,没有出声答话。
郝云便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地诉苦水:“你知道你不见这一个月我有多着急吗,我听说你要回来,高兴了一晚上,但是你呢,昨天知道我今天要和你一起回来后,烦了一个晚上吧,不然也不能这一分两分的也忍不了,非要——”
听到这,林都终于知道郝云在为什么不高兴,于是也大吼一声制止了郝云:“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林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怒火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里的车都停满了,你要是停前面去,我还得再走回来,那你不如在这给我停了是不是?”
郝云沉默看着前方没回话。
就在林都以为这茬能就这么过去的时候,郝云突然又侧头朝林都笑了笑,声音还有点哑,“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解释。”
“……”
林都正头疼地要命的时候,停在旁边的房车门开了。
刚换好衣服的吴杨从里面下来,直接走到了郝云开着的车窗边按了中控,语气不耐道:“行了,朋友间闹这么难看,你一个大男人还有劲没劲。”
吴杨话落,林都忙开了车门下车。
当林都和吴杨分立在车子的两侧寒暄招呼时,郝云突然踩了一脚油门,跟着,伴着汽油味的热风就拍到了正面面相觑的两个人脸上。
林都蹙起眉头,抱歉地朝吴杨笑了笑,“对不起吴杨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吴杨伸手揽过林都的肩安慰,“明天婚礼他总会来。”
“烦死了。”
吴杨抬脚往前面走。
林都却没有马上跟上去。
她在原地站了两秒后,突地仰脸对着天空恼火地“啊”了一声。
见状,吴杨回头跟林都道歉,“我的错,以后一定吸取教训,再不给你俩人单独凑堆了成不成。”
“成,”林都站直了,但眼睛还是没敢睁开的眯缝着的,“但我烦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吴杨问。
林都十指并拢挡在眼前,人也是端端地走在吴杨身后躲太阳。
“我是在想,某种程度上,我和郝云其实还是挺配的,”说着,林都还一脚踢飞了脚下挡路的石子,“毕竟我们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林都话说到“都是”时停住。
她正在犹豫该不该对吴杨和盘托出自己的后半句时,突然听见吴杨吹了一声很短促地,很像是流氓跟人打招呼时才会吹出的口哨声。
林都纳闷地抬眼去看,然后刚好看见梁森从房车上跨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