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二年,大盛首开科举,参试考生共三千零七十人,上榜二百八十五人,均授有大小官职——由此,人人皆看见了入仕的机会,掀起了读书求学之风。
程璟不负所望地考进了前百,授鸿胪寺司仪署治礼郎一职。他特地向顾景曈道过谢,方才走马上任。
在京郊练兵许久的谢元清也终于被一封圣谕召回了京中。
他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只听得家丁禀报说:“将军,殿下已于正厅等候您多时了。”
端惠竟然在等他。
这倒确实有些出乎谢元清的意料。他心头一喜,愈发急不可待,匆匆跳下马,快步穿过前院,踏入厅中。
——与想象中小别胜新婚的甜蜜情景不同,只见地上已收拾出许多樟木箱,正是端惠出降时用于装嫁妆的。
谢元清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见他回来,端惠于座上起身,递给他一簿账册:“前几日就说过和离之事,因你身在京郊,一直搁置到了现在。这是我清点好的私产,等你过目后,我便搬走了。”
谢元清不大想接,却还是被端惠把账簿塞进了手里。他颇没兴致地翻了两页,眼神都不落在账册上,只一个劲儿地偷觑端惠的神色:“这么快就点好了?要不要再点点?殿下带过来的嫁妆丰厚,可别漏了什么。”
“我亲自点的,不会有错。”端惠道,“即便真有遗漏,那便留给谢将军吧。”
谢元清又道:“听说最近府中人手不大够,恐怕没法帮殿下搬东西。”
“谢将军听谁说的?”端惠好奇地望向他,“谢府如今尚且是我在管家,难道有人比我更清楚府中的情形?”
谢元清不敢与她对视,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总还是有其他不便之处。”
“比如?”
一时之间,谢元清哪里举得出来许多例子。他想了半晌,终于答道:“按例,应在公主出降时修建邑司,供公主与驸马居住,但殿下是直接入了我府中。如今殿下要走,可想过住在何处?”
端惠微微一笑:“将军说的这点,我早想到了。在邑司建好之前,我于巡防营中暂住即可。”
“那怎么行!”谢元清下意识否决道,“军营中都是男子,多有不便。”
“谢将军从戎日久,又刚练兵回来,怎的竟忘了军中之制?”端惠愈发觉得奇怪,“我身为统领,有自己的牙门,有何不便?”
谢元清无言以对,冥思苦想之后,仍找不出别的由头来阻止她。他垂下头,颇为懊丧的模样,攥紧了手中的账册。
半晌,他终于放弃了寻找新的借口,低声叹了口气:“殿下,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端惠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困惑:“什么?”
她脸上满是迷茫之色,谢元清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媚眼抛给瞎子看”,他兜兜转转地迂回了半天,合着端惠一句也没听懂。他索性把账册扔到箱上,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殿下,我后悔了,”他剧烈的心跳和低哑的嗓音响在她耳边,“我不想跟你和离。那一纸放妻书,能不能……就当它没存在过?”
端惠缓缓推开他,仰头注视着他的双眼,目光坚毅一如往昔:“但你已体会过了,我没法成为你想象中的妻子。我做不到相夫教子,哪怕是在朝堂纷争之中,我也绝不可能偏袒你。”
“我知道的,从前种种,都是我不好。”
一个为保大盛安稳宁愿远赴异国他乡和亲的公主、一个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营救百姓的巡防营统帅,又怎会因为区区一桩婚事,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是他忘记了——他被她吸引,本就是因为她胸怀天下、坚韧勇毅。
既然爱她刚正不阿、爱她心系黎民,他又怎能苛求于她,自私地祈求她为谢家的利益让步?
谢元清的眼神不再躲闪,他认认真真地回望着端惠,一字一句道明心意,珍而重之地承诺道:“殿下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保证绝不会再有半句阻拦。”
将军府之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夜出现在谢府的程占彪等人在困惑,谢将军与大公主的和离之事,怎么又没了后文。
秋意愈浓,寒冬渐近,天愈发地冷了下去。
生长在道旁的树,叶子近乎已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寒风萧瑟之中,一位行脚商停在丞相府的大门外。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心保存的画像,向家丁低声说了些什么;家丁听完,匆匆地跑进去报信。
不过片刻,仲明亲自前来,引他入府。
商人显然是第一次步入此等高门贵府,并不敢四处端看,只管低着头跟在仲明身后。踏过许多石砖,迈过几道门槛,终于进了正厅。
只听仲明唤了声“大人”,商人连忙长长一揖见了礼,眼角余光只瞥见主座之人的白色衣袍。
“不必拘礼,”顾景曈将他的局促尽收眼底,缓和了语气道,“坐吧。”
商人愈发惶恐,又躬了躬身:“不敢,不敢。”
顾景曈见他如此,便也不再相劝,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有一些关于阿阑的极重要的事,要当面禀告与我。”
“正是如此。”商人哈着腰应诺。他双手将那画像捧过头顶,道明自己的来意。“听说大人在寻这画中的女子,草民或许能提供些许线索……”
仲明无奈地叹息一声,扶额道:“你在京中没听说么?我们大人早把姜姑娘找回来了,哪里用得着你在这里做事后诸葛。”
这商贾先前卖了半天的关子,只说是与姜姑娘有关的十分要紧的事,至于具体是什么,谁问都不肯说,非要见顾丞相。若早知是这个,仲明也就不带他进来了。
“啊?原来已经找到了……”商人的话音低了下去,难掩失落。
寻人画像上写着“提供线索、必有重赏”,他才巴巴地赶了过来。他没敢报衙门,更没敢告知门口的家丁,唯恐有人抢了他的赏钱——没想到,终究还是来晚了。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自我安慰似的嘀咕了一句:“也是,醉生楼那种地方,去的人也不只我一个……”
“你说什么?!”顾景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词句。
醉生楼,这个名字,决计不是什么好去处。
“草民刚刚在说……醉生楼。”商人被问得一懵,“姜姑娘不是在醉生楼中找到的吗?”
从来冷静自持的丞相大人慌了神色,声音竟有些颤抖:“醉生楼,是什么地方?”
他已隐约猜到了,却兀自希冀着能听到一个与他猜测的结果不同的答案。
“一家青楼妓馆,草民行商路过辰州时曾去过……”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低了下去,颇有些心虚——他去醉生楼消遣时,作陪的女子正是画中这位姜姑娘。
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顾景曈的手不住地发抖。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努力压下汹涌的情绪。
“你认错了。”丞相大人看起来仍是一派从容模样,如果不仔细去分辨,几乎难以察觉他语气中的艰涩。“阿阑自走失后,一直待在蜀中关家,从未进过你说的什么‘醉生楼’。”
商人辩解道:“我不可能认错……”
“我已派人查探过,阿阑所述一切属实。”顾景曈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仲明察觉到自己主子语气不善,也道:“也许是有容貌相似的,让先生您误认了。”
“不应该啊,”商人仍有些迟疑,“要不您让我见见姜姑娘,是或者不是,我肯定还能认出来……”
“阿阑是我的人,”顾景曈目光愈冷,“你要在我府上放肆?”
商人这才发觉自己那话说得僭越,见丞相大人已隐有怒意,他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去,伏身道:“草民只是一时口快……您就算借草民十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对姜姑娘有丝毫冒犯之意啊……”
顾景曈睨他一眼:“起来吧,本相且饶你这一回。”
商人千恩万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站起。
顾景曈继续道:“本相知晓,你此番前来是为求财。你所述之事,虽与阿阑并不相符,但念你确实有心相助,少不了你的赏银。”
他转头向仲明吩咐:“取三百两白银与他。”
“多谢大人。”商人连鞠了好几个躬,忙不迭地道谢。
三百两银子,重重地砸在面前,商人已不自觉喜笑颜开。
顾景曈冷冷道:“钱你已领了,本相仁至义尽,若再从你口中传出什么关于阿阑的不实之言,休怪本相与你清算这笔账。”
“是是是,草民明白!”商人连连应诺,“确实是草民认错了,草民若是再敢胡言乱语,就自己将舌头割下来。”
“我送先生。”仲明做了个请的手势,领他出去,又回身关上了正厅的大门。
门扉缓缓阖上,日光被隔绝在外。
顾景曈独坐厅堂之中,身边唯有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