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渐渐行远,穿过几折游廊,又过了一道垂花门。
见四下无人,唯有秋日红叶相互掩映,姜阑方才道:“我从前怎的不知你这般小肚鸡肠,白露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你竟同她也计较起来。”
“她才跟了师父多久,就一口一个‘我们姑娘’。”沈空青垂了头,咕哝的话在不满的情绪里翻了几圈,才从齿间滚落,“……我却只能叫姜姑娘。”
姜阑颇有些无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沈空青又问道:“既然称呼不要紧,那姓顾的一直叫你闺名,我能不能也……”
“沈空青。”姜阑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正色看他。
余下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个看似脱口而出的问题,是他在心底滚了多少遭的“为什么”、“凭什么”。
他低垂着脑袋,落寞得像是被一只遗弃的家犬。
到底是一手教大的徒儿,姜阑心中有些不忍,却强逼着自己不去理他,抬步向前走去。
她听见沈空青追了上来。
素来狠厉无比、在生死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被她的冷漠吓得声音也发着颤,举手投足间都写着无措与慌乱:“是徒儿僭越了……师父,你别生气。”
这一幕恍惚间与过往重合——怀中浑身是血的少年紧紧攥住她的衣衫,红着眼恳求:“师父,别丢下我。”
……
姜阑叹了口气,冷凝的神色随之一软,寒意冰消雪融,到底还是轻飘飘揭过了:“下不为例。”
家丁已备好了马车,沈空青见师父不再为难,连忙打蛇随棍上,抬手扶了她上去,询问道:“我们去哪儿?”
“去找找京中的私学。”姜阑倚在车厢壁上,双目微阖,神色淡淡,“我还要同那些学子谈谈。”
沈空青一扬马鞭,马儿受到驱使,拖着车轮骨碌碌地碾过地面的青石砖。
“继续劝他们参加科举?”他坐在车帘外,不必回头也知道,师父此刻又是在为顾景曈劳神,忍不住问道,“事到如今,姓顾的都放弃了。师父你为他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姜阑面色不改,挑起车帘,望着路边不断倒退的商铺,语气平淡却坚定。“若不去尝试,那才是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马车驶进明月街,于莲华寺旁的崇儒书院前停下。
寺庙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书院却大门紧闭,冷清得仿佛被世人遗忘。二者相形,愈发觉得书院寂寥到了诡异的地步。
姜阑下了车,行至书院门前。沈空青已抢先一步上去叩门。
咚、咚、咚,铁质门环敲击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等待了一阵后,仍旧无人前来应门。
姜阑眸中的狐疑之色愈重,她看向沈空青,低声吩咐道:“进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沈空青已纵身一跃,翻进了书院中。
不过半盏茶时间,沈空青便出来了,向姜阑禀道:“每间屋子我都看过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大的书院,即便是夜里,也该有人值守才是;更何况现下正当辰时,又怎会没有先生与学子?
姜阑蹙起了眉头:“去问问。”
她拦下了一对从庙里出来的母女,向那母亲欠身见礼道:“小女子冒昧打扰,敢问夫人您可知这崇儒书院为何关了门?”
妇人止住脚步,轻轻抚上女儿的发顶,歉疚地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来上香的,并不住在附近。姑娘还是改问他人吧。”
一连问了几人,皆说不知。
找香客约莫是问不出什么了,姜阑决意去寺里问问。
入寺的方向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沈空青在人潮中牢牢护着她:“人太多了,不如我们用轻功进去?师父若不想暴露武功,我带师父进去。”
他这一提议也太过胡来,姜阑制止道:“佛门圣地,不可言行无状。”
终于靠近了莲华寺的旁门,她提裙迈过门槛,接过沙弥递来的三支赠香。她口中称谢,正要询问:“师父,请问毗邻的崇儒书院……”
沙弥忙于赠香,没功夫回答她的问题;身后的香客络绎不绝,她也不好在此阻碍。只得作罢,换个人再问便是了。
一小和尚在墙边扫着落叶,姜阑径直朝他走去,问起书院之事。
小和尚行了个合十礼,答道:“小僧并不知晓。”
禅师正向信众讲经,不便前去打扰。
姜阑燃了香,阖眸不知许下了什么愿望,又朝着释迦牟尼的金身坐像拜了三拜,将檀香插入香炉中。
待信众散去后,她方才上前,再度询问此事。
禅师道:“贫僧只知诵经、禅修,并不过问其他。”
姜阑福了福身,仍旧道了谢。
正欲离去,禅师却突然叫住了他们:“两位施主且留步。”
姜阑回过身,只见禅师将手中佛珠捻动了一圈,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贫僧观二位杀孽过重,往后恐有报应之时……”
“你这贼秃!竟敢咒我师父!”不待他说完,沈空青已箭步上前,目光凶戾,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住手!”姜阑喝道,“沈空青,不得无礼!”
禅师泰然而立,岿然不动如山;沈空青虽然忿忿,在姜阑的喝令之下,也只得松了手,又退回了她身后,只那眼神依旧凶恶,几乎凝为实质,如蛇蝎般缠住了他。
他这一闹,吸引了不少好事者围观。姜阑向禅师致过歉,忙领着沈空青离开了。
多年刀头舐血的生涯早已让她变得异常敏锐,即便他们迈出了寺门,汇入了人群,仍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在身后。
目光的来源是一老妪,她步履蹒跚,跟不上姜、沈二人的步伐。距离被拉得远了,她便拄着拐杖叹息一声,不再追了。
姜阑心中疑惑,索性掉头去寻她:“婆婆,您有话要同我说么?”
那老妪佝偻着身子,正扶杖歇息。只见眼前晃过一道青绿,方才追寻的绿衫女子从人潮中现身。
老妪年纪大了,口齿有些不清,期期艾艾地道:“方才听见你说、说起那个……那个什么书院。”
“崇儒书院。”姜阑道。
“老婆子不认得字……”老妪抬手一指,“是那一家吗?”
“正是。”姜阑放缓了语速柔声询问,“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妪点了点头:“听说是租金涨了……老板付不起,就关了。”
“这书院的地是租的?”姜阑蹙眉问道,“您可知地主是谁?”
“不知道。”老妪摇头,“但是京城的地价嘛……能有这么一块地的,肯定是我们平头老百姓得罪不起的贵人了。”
在京中繁华地段拥有地皮、不肯再租赁给私学使用的——贵人。
不必再问地主是哪个人,姜阑心知肚明,他是势如山岳难以撼动,是老树盘虬根深蒂固,是想要阻止科举的朝中贵胄、世家大族的之一。
连私学都不让开了吗?
姜阑冷笑。
秋风裹挟着潮意,凉嗖嗖地从人脸上刮过。
“要下雨了。”姜阑仰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向沈空青吩咐道,“去雇辆车,送这位婆婆回家。”
“不用、不用,”老妪急忙摆手,“总共不到三里地,老婆子自己溜达着,就回去了,不要破费。”
沈空青当然不听她的,自雇车去了。
姜阑扶住老妪,解释道:“多亏您告诉我这些,您就当这是我的谢礼,莫要再推辞了。”
老妪连连道谢。
刚把老妪送上马车,雨点就落了下来。
沈空青撑开油纸伞,遮在姜阑头顶:“师父也上车吧。”
姜阑垂着眼恍若未闻,仍立在原地。她这副神情是在思考对策,沈空青噤了声,不再打扰。
姜阑一面凝神思索,一面吩咐:“你传信给佩兰,让她……”
她话音一顿。
沈空青亦是一怔。
天边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落。
沈空青只顾着将伞往她那边斜,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浇透。
许是骤然的降雨太过寒气逼人,姜阑的双唇绷得极紧,甫一放松,唇瓣便不由得微微发颤。
她唇间呼出一口热气:“你回趟顾府,把能叫的人都叫上,命他们去查看其他私学的情况。”她神色如常,语气镇定,仿佛方才只是一时口误,并没有牵动她的情绪。
“师父……”沈空青担忧地望向她。
雨水重重砸下,狠狠拍在伞面上,作势要将这一层屏障夯碎,狂风也呼啸着想将伞掀飞。那伞却纹丝不动地擎在他手中,为她遮风挡雨。
“去吧。”姜阑凝眸注视着这雨幕,“如果我所料不错,京中所有私学,应当都已经被迫关门了。”
“师父不同我一起回去,是要做什么?”
“我继续往西城走,看看那边的学堂如何了。”
“今日出门没带车夫,若我走了,谁给师父……”
“我会驾车。”姜阑打断道。
“好。”沈空青不再多言,只将伞柄塞入她手中,“师父拿着伞吧,我轻功回去,带它反而累赘。”
在写沈空青的时候,真的很幻视小狗……
小狗不懂人类的社交规则,看到有人欺负你,就会低吼龇牙。
小狗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是在保护你,你却要凶他、喝止他……
(让我悄悄地狗塑一下xx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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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关山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