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的人群被巡防营疏散,他们手中火把的点点光亮亦随之远去,如黑夜里消逝的漫天星辰。
顾景曈目送着众人离开,终于牵起姜阑的手,转身迈入府中。
随着大门阖上,外面的景象被裁切得愈来愈窄,直至变成一条细缝,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这一道朱门,仿佛戏曲结束时落下的帷幕,宣告着这一场闹剧终于收官。
蒹葭提着六角方灯在前引路,脚步声响在寂寂长夜里。只听得她突然惊呼一声,身形便向下跌去,好在身旁的白露及时将她扶住。
姜阑关怀道:“没事吧?”
蒹葭借着白露的劲重新站稳,摇了摇头:“有劳姑娘关心,我只是不慎绊了一下,没事的。”
寒风呼啸着从廊间穿过,吹得人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残破的落叶亦被吹得滚动起来,与地面发出嘶哑的摩擦声。
只是这风专盯着低处使劲,不去吹散空中厚重的乌云,夜仍是黑沉沉的。
“难怪她会摔跤。”顾景曈从檐下往外望去,轻叹道。“月黑风高,阴云密布,光亮落不到地面;仅凭手中提灯的微光,又能照亮多少呢?”
姜阑收拢指节,扣紧了他的手,语气坚定:“云终究是会散的。”
顾景曈难得地显露出几分疲惫之色:“只是在云散以前,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跌倒。”
白露拉了拉蒹葭的衣袖,低声道:“你绊上一跤,大人还怪起了天上的云。大人也很关心你哩!”
她语声虽轻,奈何深夜寂静,这话还是尽数落入了众人耳中。
姜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蒹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衣袖的遮掩下捏了一把白露,轻喝道:“你这蠢笨妮子,自己听不明白话,还不会当哑巴吗!”
白露满是茫然:“我说错什么了?”
见气氛活泛起来,仲明也开口道:“方才姑娘面对闹事那帮人时,那一番气魄,真是连我也被震住了。姑娘若是男儿身,想必成就更要盖过大人去呢!”
闻言,顾景曈望向姜阑,眉眼缓缓柔和下来:“那是自然。我初见她时便已知晓,她坚毅果敢远胜于我。”
她的身影倒映在他黑沉的眸中,恍如一道灼灼的光芒,亮得令人心惊。
“我哪里比得上景曈哥哥?”仿佛被这亮光烫到,姜阑移开了目光。“至少我可没有扶天下苍生青云之志的宏大愿景。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只有一些很平凡的愿望……”
仲明追问道:“那姑娘的愿望是什么?”
姜阑却红着脸,不肯再说下去了。
“你今日做得很好。”顾景曈将她散落的发丝理到耳后,“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察觉到此事是有人故意挑唆,又想到引巡防营过来,迅速压制住了矛盾——这些我尚且都没能做到。”
他这样郑重其事的夸奖,反叫她有些羞赧:“你把我说得也太厉害了……我读过的兵法、学过的谋略,都是景曈哥哥你亲自教的。”
“我知道!”白露插嘴道,“姑娘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阑摇了摇头:“其实我知晓,那些人再怎么闹事,又怎么可能真的围困住一品丞相?景曈哥哥不是想不到对付他们的法子,只是不想对他们用强。”
她叹了口气,仰头望向顾景曈:“我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一点不怪我么?”
顾景曈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好好将她看住,认认真真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保护我,我又怎会责怪于你?”
看见她纤弱的身影迈出府门时,他的心都揪紧了——她只是一介弱女子,有人上门闹事,她定然惶恐害怕。可她竟然站了出来,直面那些群情激愤的闹事者……
现下回想起来,他仍旧心有余悸:“但是,你要答应我,下回再遇见这样的事,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我心里有数。”姜阑承诺道,“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寂静寒夜里冷风萧萧,二人望着彼此,不觉靠得更近,像是一双相互依偎的雁。
翌日,国子监内。
乌泱乌泱的学子聚集在崇文殿内,将大殿堵了个水泄不通。
柏祭酒眉头紧皱,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你们都是来取回亲供单的?”
“对,”领头的学子答道,“我们还是决定不参加科举了。”
“你们可想好了?”柏祭酒仍试图劝阻,“这样的机会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一旦抓住了,便可鱼跃龙门,从此步入仕途。”
学子坚决道:“大人,您不必再问了,我们心意已决。”
柏祭酒望向坐于主位的顾景曈,征询他的意见。见丞相大人点了头,柏祭酒只得叹了口气,放任道:“罢了,你们拿走吧。”
二十四名学官各自从书柜上抱走厚厚一摞亲供单,依照姓名发回给在场的学子们。
那些亲供单原本堆积得仿佛即将成形的山脉,如今却被一双双手拿去山顶、山脊、山腰,眼看着连山脚也要毁去了。
顾景曈盯着那愈来愈薄的亲供,默然不语。
一名青衫男子见状,走上前长长揖了一礼:“大人,抱歉。”
似乎意识到这样道歉的话于事无补,他话音极轻,颇有些内疚心虚。
顾景曈认得他,他正是昨夜说长兄被打断了腿、击鼓报官亦无法伸张正义的。
顾景曈问道:“你是来替你长兄取亲供的?”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解释道:“大人,我知道您推行科举,本是一番好意;昨夜姜姑娘慷慨陈词,也的确令人动容……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您觉得我们是懦夫也好,辜负您的心意也罢,我们终归不能拿家人的性命去赌。”
顾景曈道:“我明白。”
青衫男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其实我们都知晓,家中遇到的变故,无论如何怪不到您头上。昨夜姜姑娘揪出来的那个挑唆者……”
见近旁无人,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是平西将军孙破云的人。”
顾景曈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似乎这个答案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继续道:“在您府外大闹一场,我们是不得不去。只有这样,才能表明立场,与您彻底割席,我们的亲人才能平安。”
“我说这些,也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他垂下眼帘,苦笑出声。“即便是受人胁迫、有所顾忌,我们也确实是背信弃义的宵小之徒。我不指望您能原谅我们……”
顾景曈抬眸望向他:“你既然害怕他们的手段,又为何愿意冒险告诉我真相?”
像是做了唯一一件令他问心无愧的事,青衫男子挺直了腰杆,目光也不再闪躲。
他迎上丞相大人的视线,神情一派诚挚:“因为您是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丞相,我不想因这一桩事,寒了您的心。”
不过一炷香时间,亲供单便只剩下零星几张了。
学官禀报道:“大人,还剩五张。”
那青衫男子始终站在他面前,尚未前去认领。顾景曈便问道:“你长兄姓甚名谁?”
男子拱手回道:“长兄姓程名嘉,与‘嘉客念归程’中的两字相同。”
程嘉。
顾景曈一怔。
前几日姜阑来国子监时,随手揭起了一张,考生姓名正是“程嘉”。仲明还拿着这一纸亲供,假作传诏令的模样,故意贫嘴逗乐、惹人发笑。
那时,案上尚且卷帙浩繁;如今,残存的亲供单不过寥寥。
“将程嘉的那一份给他。”顾景曈吩咐道。
学官依言翻了翻,找出来递给青衫男子:“只剩四张了……”
学子们领了亲供单,各自散去,偌大的崇文殿变得空空荡荡。它依旧孤独地屹立,目送着短暂来访的后辈离开,陷入喧嚣后更深的沉寂。
最后回荡在殿中的,是柏祭酒长长的一声叹息。
日头一点点西斜,落在丞相大人脸上的光亮由明转暗。直等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有人来领取剩余的亲供单。
此次科考仅在京中举行,考生俱是京城人士,即便住得再远——哪怕是在京郊——也不至于这个时辰还赶不过来。既然没来取走亲供,这四人应当是决意要继续参加闱试的。
到底还是有四个人敢于直面世家大族的压迫,这也算是件好事;但只有四位考生参加的科举,又实在是个笑柄。
殿内灯火幽暗,顾景曈的神色隐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学官不敢贸然上前,只得低声问柏祭酒道:“柏大人,科举的一应事务,我们还继续准备吗?”
柏祭酒也拿不准顾景曈的意思,略一权衡,做了个不出错的决定:“先照常准备吧。”
“不必了。”顾景曈开口道,“只有四个人的科考,还怎么办下去?”说着,他垂下眼眸轻笑一声,似是在自嘲。
案上尚且罗列着精心写就的公文,铁画银钩般的字迹锋利得直扎人眼。
他复又抬起眼,望向殿中的学官们,黑沉的眼眸仿佛无星无月的寂夜:“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明日便休沐在家吧。”
2024年快结束了,总结一下我今年目标的完成情况:
1.小说收藏过万(已完成)
2.靠写文实现月入三千(已完成)
3.买一套房(已完成)
4.在作话里吹3个牛逼(已完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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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困局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