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占彪所派出的十五名家丁,尸身如今都横在地上,鲜血淌得到处都是,在炎热夏日的炙烤下,逐渐凝结成黑红色的污迹。
京城中死了这么多人,此事自然归属巡防营管辖。只是方才要送姜姑娘回府,谢元清身为男子多有不便,只得由端惠陪她走一趟。
待端惠返回时,谢元清已命人把守住了金桂巷两端,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并非他要替程占彪隐瞒罪状,只是这样的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三人成虎,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引起怎样的恐慌。
端惠一一检查过尸体,十五人中,有十四人是被长刀砍死,正是沈空青随身所佩的兵器;另外一人被自己的断刃刺入了咽喉,想来也是他的手笔。端惠与沈空青交过手,知晓他确实武功上乘。这些家丁虽然凶悍,但是并未习过武学,他以一敌众,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勘察完现场,确认并无疑点,方才命巡防营将尸首拖走,清理掉地上的血迹,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渐渐随风飘散。
她仰头望定谢元清,头顶上夏日骄阳似火,映得她的眼眸灼灼明亮如烈日:“今日之事,本宫会如实禀告父皇。”
谢元清明了她的意思,此事他虽不知情,但程占彪毕竟归属他谢家一派,若禀明陛下,只怕于他不利。但端惠身为公主,受命统管京中巡防,向来忠心耿耿,必不会为他隐瞒,能出言提醒这一句,已然是顾念情分了。
谢元清拱手道:“殿下职责所在,微臣明白。”
他面色坦然,毫无丝毫怨怼之意,端惠不由得心生好感。她脑中蓦地浮现出那日顾相的提议:嫁给谢元清,与他各取所需。
她的目光落到眼前这位少年将军身上,他们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她已对他有了充足的了解。他品行端方、正直坦荡,更是从未因为她是女子而轻视于她——他会是一个极好的合作伙伴。
她考虑了这些日子,终于在此时此刻,毫无预兆地将最终的决定告诉了他:“此前谢将军曾向本宫求亲,若将军仍有此意,端惠愿意应允。”
谢元清愣了愣,近乎没能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半晌才回过味来。他们正在料理程占彪惹出的这事,并无丝毫暧昧的气氛,他不知她怎的忽然提起了成亲。
巨大的喜悦冲得他头脑发晕,来不及细思,他毫不犹豫地道:“微臣求娶殿下之心,从未更改。”
他出身将门,自小坚毅果敢,第一次上战场时,他的个头甚至还不及手中长枪高。他征战多年,击退鞑虏,护卫边关。他的心被报国热血盛得太满,早已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儿女之间的缱绻温情。
世家中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如同被豢养的金丝雀,漂亮柔软,啼声宛转,却实在脆弱。他成长于腥风血雨、战场杀伐之中,没能长出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
直到他遇见了端惠,他才知晓,原来女子也可以活成这样。
不必囿于后宅,舞弄些附庸风雅的琴棋书画;不必严守礼节,见到外男便避之不及。
他见过她胡服窄袖,挽弓搭箭,又狠又准地猎杀群狼;见过她红衣猎猎,冲进火场,不顾安危地拯救灾民;见过她金甲银盔,腰佩龙吟,威风凛凛地执掌巡防营。
她从来不是养于内宅的小雀,她是翱翔于长空的鹰。
此前他曾向她表明过求娶之意,当时和亲人选尚未选定,她以为她要嫁去南诏,从而拒绝了他的请求。
如今他毫无准备,心中所求却骤然实现。谢元清一时高兴得脚步发飘,晕头转向地上了马。他还要去找程占彪算今天的账,前往云麾将军府分明早已熟门熟路,他却一连走岔了好几次。
日头西斜,闷得人头晕的暑热亦随着夕阳落下。清风徐来,谢元清的脑中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谢元清在云麾将军府门前下了马,仆人忙不迭地上前行礼。他却视若无睹,并不理睬,把手中缰绳一扔,沉着脸迈入府中。
下人慌里慌张地跑去通传,不过谢元清的步子实在迈得太快,程占彪刚得到消息,便已瞥见了谢元清的身影。他抱拳一礼,躬身道:“谢将军。”
谢元清一撩下袍,毫不客气地在主位落了座,眉心紧拧,面上尽显盛怒之色:“程将军胆子倒是不小!大兴城中,天子脚下,竟敢在大街上抢人!”
私底下的小动作被他发现,程占彪却并无丝毫惶恐,语气平静地向他解释:“下官知晓将军持身守正,不屑用此等卑劣做法。但顾相对付我们时,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要赢得这样的敌人,便不能再墨守成规,坚持不必要的原则。”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你我何干?他有他的不择手段,我们亦有我们的取胜之道。”谢元清冷哼一声,并不赞同这样的说辞。“程将军身为一军将领,心中当有拳拳忠义、滚滚热血。若是连自己的内心底线都守不住,本将军又怎敢相信,你能守得住我大盛国土,不会背信弃义、通敌叛国?”
这顶帽子扣下,程占彪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发青,他的牙关咬得死紧,腮部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如今陛下已有偏向顾相之意,下官不得不这样做。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动摇选官之制吗?”
“程将军既追随于我,也该对本将军有些信任。”谢元清冷冷瞥了他一眼,兀自下了决定。“此事你不必再管,本将军已有对策。待到秋闱之时,本将军自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他这一番话,说得自信而坚定。程占彪抬头望向他,只觉他年纪虽轻,却极有上位者的气势,似乎不再是从前那个被他们裹挟着前进的小谢将军了。
程占彪终于垂首应诺。
或许他确实不该因为这位少年将军资历尚浅,再行越俎代庖之事了。
于金桂巷中挟持姜阑一事,虽是程占彪自作主张,但谢元清也脱不了干系。不出三日,陛下必会问他的罪。在领罪受罚之前,他不便提出求娶公主之事。
果然如他所料,翌日他便被传唤进宫,面见圣上。
御书房的窗户紧紧闭着,初夏的暑气沉沉地压在屋内,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谢元清行了一礼,皇帝正埋头于政务,似未察觉,并未叫他平身,他便也不敢起来。
皇帝只穿着身明黄色薄衫,谢元清却是齐齐整整地捂在全套朝服里,他本就体热,不多时,汗水已浸透了里衣,额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吧嗒一声砸在地板上。
皇帝似乎终于发觉了他的存在,恍然从案牍中抬头,微微一笑:“谢卿什么时候来的,朕竟未察觉。快平身吧。”
“谢陛下。”谢元清终于起身,在地上跪了太久,膝盖已有些微微酸麻。
皇帝看见他汗湿重衫的狼狈模样,唤来首领太监,出言斥责:“曹全,你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把窗户打开通通风,你也哑巴了,不知道管教他们吗?你看谢将军热的。”
“都是奴才的疏忽!”曹全躬身认错,腰弯得极低,几乎要埋进地里去。他忙不迭地命人开窗,凉风终于自窗间穿过,扑面而来,将谢元清身上的汗水和暑意一同带走,让他的心神为之一清。
皇帝的目光移向谢元清,说话时语气淡淡,仿佛闲聊般不经意地提起:“近日乱得很,京城之中竟有人胆敢当街劫人,也不知这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先是指责曹全不会管束手下人,后是提起京中当街抢人之事。他虽未言明,但意指为何昭然若揭。
程占彪所行之事,陛下已然全都知晓了。
谢元清屏息静气,垂首不言,静静等候发落。
皇帝合上了手中的折子,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潼关也正在闹匪患,守关的将士不便调动。既然谢卿如今正在京中,可愿为朕出力,前往料理此事?”
他一个守边大将,官居一品骠骑大将军,剿匪这等小事原不须劳动他。但他正戴罪在身,只怕陛下让他剿匪是假,借机敲打他是真。
这样的惩处,比起他所犯下的过失,实在是轻了些。他知晓皇帝有意宽宥,当即应诺道:“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谢家军尚在边关,谢卿手头无人可用,暂去领京郊驻军吧。”
闻言,谢元清的身子僵了僵。
他虽常年远居边境,但同在军中,自然听闻过京郊驻军的昭著臭名。京郊向来太平无事,故而不少官员将领都将自家子弟塞入驻军之中,名为历练,实则进去待上几年,出来后便于提拔。
剿匪虽不是什么难事,但京郊驻军毫无任何实战经验,将士们又懒怠之至。若领他们前去,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赢土匪。
谢元清心下苦笑,原来真正的敲打竟在此处。但事已至此,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他只得拱手道:“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