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空青侧身躲过剑锋,女子反应也是极快,手腕翻转,剑势横向朝他扫去。他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飞速往后撤去,堪堪避开剑锋,飘于身前的青丝却被她削断了一缕,飘飘荡荡落于地上,明晃晃地彰显着方才那一幕有多凶险。
千手阁的功法长于爆发,以攻为守,沈空青不欲伤她,只得连连避让,且战且退。女子却步步紧逼,招式愈发凌厉。
后宫中皆是女眷,若是闹出大动静来,惊扰了她们,只怕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是故女子并不呼喝援兵,只一力与他周旋,直将他逼出后宫,往前殿而去。
直到二人交手至两仪殿,女子方才振声喝道:“禁军何在?素来围剿贼人!”
金甲相撞声整齐划一,声势浩大地围拢而来。但女子正与沈空青近身缠斗,禁军唯恐误伤了她,并不敢出手,只堵住了退路。
“臣来襄助殿下!”回应之人是禁军总教头,他提剑便上,加入了战局。
从他口中那句“殿下”,沈空青猜出了女子的身份——嫡公主端惠。他如今以一敌二,一时间自顾不暇。
将将与他过了两三招,沈空青已然发觉禁军总教头内力深厚,仅是被剑锋余劲扫到,便能将他震退半步。若果真被其击中,必受重创。
这样强悍的内劲,沈空青不得不全力应对。偏偏端惠公主剑法机敏善变,稍有破绽便会被她抓住。沈空青一时不慎,臂上被她刺出深深一道血痕。
他如同泥鳅一般滑不溜手,见招拆招,反应迅捷无比。再这样下去,恐怕再过数十招也难以将他拿下。
端惠的武学本就承教于总教头,二人早已有了非同寻常的默契。他们对视一眼,仅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齐齐出手将沈空青逼至角落。
总教头执剑横扫,沈空青周身空间狭小,避无可避,足尖于地面一点,身形竟硬生生拔起,离地半丈,身法诡谲如斯。端惠早已预料到他如此反应,提剑向他心口刺去。
沈空青正位于空中,无处借力,这一击再无从躲避,却听得一清冷声音传来:
“二位手下留情!”
端惠剑锋一偏,卸去了剑势,与禁军总教头齐齐退开两三步,仍旧将沈空青困在角落,执剑以待。
阻拦之人正是顾景曈。他原在御书房中与陛下论政议事,适逢皇后差人来禀后宫之事,要请陛下前去定夺,君臣二人方从殿中出来,恰好看见交缠相斗的三人。
端惠与总教头纷纷行礼,口内分别称“父皇”、“陛下”。顾景曈也同他们互相见过礼,方才出言解释:“此人是臣在江湖中的朋友,不懂朝堂规矩,想来是与端惠殿下和总教头闹了误会,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宽宥于他。”
既是顾相出言担保,二人自然要卖他个面子,各自归剑入鞘。
“顾相的朋友确实是不知礼数,胆子也不小,夜行入宫,带刀蒙面。如此行径,倒也不能怪他们俩误会。”皇帝笑着捋了捋胡子,眼神往顾景曈身上轻飘飘一瞥,“你说是吧,顾卿?”
“此事均是臣的授意。臣白日里同陛下禀报,提及宫城布防有所缺漏,向陛下讨要了布防地图一份。只是臣一介书生,唯恐自己纸上谈兵,故而请了这位朋友,亲身往宫城一探。”
顾景曈一撩下袍,跪地拱手道:“臣未先向陛下禀明,擅自做出此举,确是胆大妄为,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轻嗤一声,意味不明,不知是轻笑或是冷哼。他抬手虚扶一把:“顾卿言重了。顾卿一心为国,朕是知晓的。不过我大盛律法,均是论迹不论心。顾卿以后行事,还是莫要逾越了规矩。”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
“顾卿今夜所提推行科举一事,朕以为甚佳。如今朝中高官显爵,除顾卿一人以外,皆为世家贵族。纨绔子弟尸位素餐、德不配位者不计其数,寒门有识之士却报国无门、不得重用。顾卿不妨先做好打算,待南诏议和事毕后,即可施行。”
顾景曈垂首应诺。
“好了,”皇帝挥了挥手,“端惠同朕一道去坤宁宫,其他人都退下吧。”
顾景曈又作一揖,领着沈空青告退。
沈空青跟在顾景曈身后,只觉得心中莫名。他嫉恨顾景曈入骨,直欲除之而后快。若非是担心师父生他的气,只怕顾景曈早已不知在他的刀下死了多少回了。
顾景曈此前同他交代,要他在那位被困少女逃出明霞宫引起骚乱时离开。他并未听从,在宫中多逗留了一阵,故而才被端惠公主发现。就算身死,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到顾景曈头上。遑论以师父对顾景曈的钟情,想必也不会怪罪于他。
他实在想不明白,顾景曈怎会冒着被皇帝问罪的风险,出言保下他。
他素来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你为何要救我?”
顾景曈睨了他一眼,声音淡淡:“难道沈老板以为,我今夜身在宫中是巧合么?”
“我既托了沈老板帮忙,自然应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助沈老板全身而退。沈老板耽误了这样久,想必是教训芷瑰公主去了吧?”
沈空青一怔。
顾景曈看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她因一己之私,几次三番出手加害阿阑。沈老板替阿阑出气,即便是出于感激,我也应当襄助沈老板。”
“当然,顾某为官多年,一路从无名小卒爬至如今万人之上的相位,早已被这乌糟腌臜的官场熏染成了唯利是图的小人。我说的这两处理由,都不足以让我为沈老板以身犯险。”
“最紧要的原因是,”顾景曈顿了顿,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语气却十分轻描淡写,“你于阿阑而言很重要。你若死了,她会伤心。”
皇帝驾到坤宁宫,地上已跪着王贵妃母女二人。殿中伺候的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芷瑰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缩在母妃怀里不住地发抖,小脸苍白得厉害,失神地喃喃着说什么有鬼。
宫城之中,最忌讳的便是鬼神之说。
王贵妃见皇帝脸色不好,忙不迭地叩了个头,低声解释:“陛下,芷瑰深夜受惊,发了癔症……”
她望向怀中的女儿,眸中满是疼惜与爱怜,一双桃花眼中蓄满了眼泪,声音也柔柔弱弱地发着颤:“这孩子命苦,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那名被囚禁的少女被她这副作态恶心得不行,撇着嘴翻了个白眼。
皇后禀明了王贵妃私自扣押内侄,使其替嫁和亲之事。皇帝还未发落,王贵妃便抢道:“陛下忙于朝政,不常来后宫。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每每思念陛下时,看着她也便有了念想,实在不舍得她远嫁。臣妾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唯有以死谢罪……”
说到这里,她缓缓起身,晶莹的泪滴沾湿了羽睫,从脸颊滑落,她朝着殿中的柱子撞去。她毫无背景家世,能坐上贵妃之位,靠的可不仅是自己的容貌与陛下的宠爱。她手段毒辣,对自己也狠得下心,不似芷瑰那般畏首畏尾。
她这一撞使了十足十的力气,阻止她的宫人被撞开好几步,方才将她拦下。
“够了,”皇帝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着降王贵妃为嫔位,芷瑰禁足明霞宫,出嫁前不得离开。”下完旨意,他又望向了那名少女,出言安抚道:“你受委屈了,想要朕给你什么补偿?”
“回陛下的话,臣女只想回家。”少女原本已经止住了哭泣,提起回家这两个字,鼻头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皇帝向随侍身后的首领太监道:“曹全,找人送她回府。”
曹全躬身应诺,当即安排下人手车驾。
待皇帝从坤宁宫中出来,已是子时了。一轮圆月悬在夜空,被几缕薄云朦胧了轮廓,不似天晴时的清辉耀世,如今看来只让人觉得柔和宁静。长夜寂寂,万物沉睡,宫城中的灯火却被风吹得一阵摇曳,似乎隐有暗流涌动。
曹全跟在皇帝身后,低声道:“今夜也不知怎了,什么事都赶到一起,横生几番波折。”
“你还看不出来吗?”皇帝回过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转而飘得更远,像是遥遥落在宫城之外。“今夜之事,都出自朕那位顾爱卿的手笔。”
“这是……顾大人的设计?”曹全有些诧异,面露不解,“陛下既然识破,为何还要纵容事态如此发展?”
皇帝没有回答,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大盛需得有一位公主与南诏和亲,你以为哪位是最合适的人选?”
曹全闻言,忙躬身俯首,惶恐道:“奴才身份低微,不敢妄议公主!”
“朕既然让你说,你便无需多虑。”
“这……”曹全迟疑了一下,方才缓缓道,“奴才斗胆,宫中适龄的公主仅有端惠、芷瑰两位殿下。端惠公主稳重识体,芷瑰公主活泼天真。依奴才看来,自然是端惠公主更为合适。”
“你这便是眼界短浅了,遇事只看表面,而不深思。”
曹全垂首道:“奴才粗陋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的眼眸微微眯起:“端惠通晓兵家之道,又执掌巡防营多年。若远嫁南诏,一旦其心有异,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端惠公主一心为国,素来把国家大义置于个人安危之前……”
“她现在是一心为国,”皇帝略略勾了勾唇角,轻声冷笑,“若是她将来成了南诏皇后,诞下嫡长子呢?”
曹全的脑袋垂得更低,沉默不语。
他陪伴皇帝多年,见过了太多的腥风血雨。
人是会变的。
未拥有权势时,坚守本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权势一旦到手,好似在心中种下一粒种子,微末的贪欲便能成为绝佳的养料,使其猛长肆虐,轻易侵蚀掉曾经的信仰与坚持。
“不过南诏有意于端惠,前来求娶之人又是太子。朕若提出将庶公主嫁去,难免让南诏大做文章,说我大盛蔑视他国,建交之心不诚。”
曹全恍然明了:“所以陛下是故意放任芷瑰公主胡作非为,激怒顾大人,好让顾大人出手料理此事。”
“顾景曈心思缜密,行事周全,是个下棋的圣手。”皇帝捋须轻笑,眸中却是一片冷意,“最重要的是,他有致命的软肋。凭这一点,他便做不了下棋的人,只能成为一颗易于掌控的棋子。”
世如棋局,可这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位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