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品淑”料想,这位中军的居所从外看来虽普通,里面必定别有洞天。不曾想内里的陈设亦十分简陋,不过一张藜床,一条书案而已。
一青年坐于书案之后,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冷,面容俊美。他身上仅着素白布衣,外头披了件皓色大氅。
想来他就是那位中军了。
他年纪既轻,衣着又分外朴素,看起来也无甚威严。大概不是什么高官,只是作为圣上亲派的使臣,格外受几分敬重。
青年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位老者。左边那位着绛紫绣鹤貂鼠褂,体形健壮,不怒自威;右边那位穿藏青斜纹夹絮道袍,清瘦矍铄,仙风道骨。二老皆吐息悠长,想必内力极为浑厚。
“李品淑”不动声色地打量完毕,垂下眼帘掩去凛冽眸光,随在戚同浦旁侧福身行礼。
“二位不必多礼。”青年的目光在戚氏夫妇之间扫过,最终落到戚同浦身上,“戚将军来得正好。此份军报尚有几处存疑,还请将军上前来看看。”言语间,他屈指点了点案上的公文。
“不应该啊……末将已提前核对过了,怎会有差错?”
“李品淑”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怀疑的冷光。她抬眼偷觑,却见那青年仍旧面容沉静,看不出端倪。
戚同浦依言趋前,拉开了与“李品淑”的距离。左边那威严老者暗自运起内力,手背上浮现出狰狞的青筋;右边那老者也抬起手,欲按住腰间的剑柄。二人盯着“李品淑”,已是蓄势待发。
“李品淑”当机立断,飞身追了上去。只见她袖中寒芒一闪,匕首的锋尖向戚同浦刺去。
“小心身后!”青年连忙高声提醒。那两名老者同时暴起,一左一右扑向“李品淑”。
戚同浦并未设防,不明所以地向后一回身——
他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眸中,映出“李品淑”冷漠的脸。他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妻子,手里握着利刃,将刀身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那二位老者已至近前,掌风和剑风同时袭向“李品淑”。她干净利落地拔出匕首,鲜血从戚同浦胸前迸出,溅了几滴到她脸上,她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毫不犹豫地向后仰身避开攻击。
戚同浦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看着这个和他妻子身形相貌一模一样的女人,痛苦地呢喃道:“你不是……”
他堪堪吐出这几个字,便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咽喉,双唇无力地翕张着,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也软倒下去。
主座的青年急切起身:“詹前辈,烦请您先看看戚将军!”他眉目间俱是焦灼,却只能顿住脚步,停留在原地。他不懂得如何处理外伤,又是刺杀目标之一,若贸然上前,不仅帮不上忙,还会为二老添许多麻烦。
詹经亘从战局中退出,跃至戚同浦身前蹲下,封住了他的经脉。
陶元德的武功远在那女人之上,他有意想留活口,并未使出全力。但即使如此,仅仅交手两个回合,他便擒住了女人的左臂。
女人眼见着要被生擒,竟拼却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向青年掷出。沾满了鲜血的利刃破空疾射而去,一路滴下零星的血珠。陶、詹二老欲要援助,却已是鞭长莫及。
“大人小心!”侍立在旁的小厮飞扑上前,一把将青年摁倒。刀刃近乎是贴着二人险险掠过,扎入了身后的木柱中。
女人一击未中,知道已失却了最后的机会。趁着陶元德正在注意青年那边的情况,她当机立断,咬开了口中藏着的毒药。
陶元德暗骂不好,女人的身体在他手底下抽搐了几下,而后失去了支撑的力道,朝着地上倒去。
小厮扶着青年起身,见他脸上磕了道伤,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别管我了,”青年直直盯着戚同浦,黑沉的双眸被他胸前淌出的血色映得通红,“戚将军伤重,快去传大夫!”
“不必了。”詹经亘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向众人宣布道,“刀上有毒,戚将军已气绝身亡了。”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风拂动垂帘的轻微声响,北风灌入,吹得人遍体生寒。
这个冬日实在是太冷了。
山上竹叶簌簌,抖落许多凉意。沈空青起身关好窗,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夜昙铰断了插入关植耘心口的箭杆,她的手确实很稳,箭簇全程没有丝毫挪动。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发觉里衣已被冷汗浸湿。
“接下来就要取箭了,是最危险的一步。”夜昙道,“如果你想的话,现下我们可以说一会儿话。但是不能说太久,否则等到天黑,我视物就没这么清楚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关植耘瞥她一眼:“想听我的遗言?”
夜昙蹙眉:“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哪里不吉利?”关植耘询问,“某人不是早盼着我死了吗?我要是真死了,岂不是遂了你的愿?”
“某人还说要是战局有变,立马就会丢下我回关家……那如今躺在这里的又是谁?”
“老毛病犯了,”关植耘勾了勾唇角,笑意如涟漪般在他眸中漾开,“一看见美人遇险,就忍不住要逞英雄。”
“下回逞英雄之前,记得先掂量清楚对方值不值得。万一美丽的皮囊之下,却是一副蛇蝎心肠,又何必为她出头?”
“我对美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蛇蝎美人怎么就不算美人了?”他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在眼前人身上略略打量,哪怕是如今的境地,仍存几分风流之态。他又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夜昙指尖沾上的鲜血。“我没什么想说的,你直接动手吧。”
“你的穴道解开了?”
“早就解开了。你那点子微末内力,还想点住我多久?”
夜昙默然片刻,自去净了手,接过沈空青递来的巾帕,将手擦干。她拿起一柄小刀,沈空青已点上了烛火捧到她面前,她便将刀身在火上燎烤。
她一面等待刀上滚烫的热度冷下来,一面向关植耘道:“我要先将你的伤处切开……会很疼。”
“江湖人谁没受过伤?这点疼痛算什么。”
夜昙拿刀的手稳得过分,刀尖没有丝毫颤动。锋利的刀刃划开了关植耘的皮肉,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忍住了险些出口的痛呼。
箭簇嵌入的角度需仔细观察,刀尖要小心地避开经脉,一点一点将切口拓宽、加深。夜昙全神贯注地做着这些,关植耘只定定地看着她。
在绵长到近乎没有尽头的痛楚中,他疼到眼前模糊一片,唯有她清丽的容颜清晰依旧。他看见她额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双柳叶眉紧紧蹙着,眼眶红得似要滴血,脸颊却苍白得失却了血色,双唇抿得死紧。除了疼痛,他感知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思绪也被痛感全然占据,脑中昏昏沉沉的。
但他看着她这副神情,居然有一个念头跃了上来,如一片轻飘飘的叶,浮在痛楚的滚滚长河上。任凭浪涛如何拍打,仍然经久不沉。
他想,她此时一定很害怕。
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仿佛是难以忍受的煎熬。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间的天色尚且还明亮,但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皆已在眼前闪回了一遍。
夜昙将小刀搁到一旁,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关家主,你运气不错。如今已能看见箭簇了,算是成功了一大半,等我将它取出,你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这么厉害?”关植耘因疼痛而紧绷了太久,蓦地松弛下来,神情有些僵硬,“小昙花,你以后要是不做杀手了,倒是可以考虑去从医。”
“关家主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对于济世救人可没兴趣。”夜昙答道。她稍微放松了心神,精力长时间集中后的疲累感便涌了上来。
还没有结束。她略略歇息片刻,强打起精神,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她捏住残存的箭杆,沿着方才切出的伤口,缓缓向外一拔——
随着她往外拔的力道,箭簇的尖头猛地弹开,张成一朵莲花的形状,骤然扎入了关植耘的心中。
竟然是莲花箭。从外表看来与普通的箭簇别无二致,但尖头乃是莲花的花瓣攒到了一起,一旦受到外力,就会立即弹开。
那心脏一跳,鲜红的血喷薄而出,泼了夜昙满脸。她错愕怔愣间,甚至没来得及闭眼,连眼中都溅满了滚烫的鲜血。她眼前血蒙蒙一片,被血液糊住,看什么都似蒙上了一层赤红,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关植耘胸前已被切开了一个大洞,透过此处,甚至能隐约看见他跳动的、被箭尖扎得破烂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鲜血一下一下喷涌,夜昙下意识伸手按住,手上很快裹满了粘稠的鲜血。那残破不堪的心脏尚且在她手底下垂死挣扎,近乎要触及她的手掌,一声一声哀嚎着向她求救。
“植耘!不要!!你别死……你不能死……”她好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热泪冲破血雾,不住地滚落下来,砸在关植耘身上。她抽泣得几乎说不清话,低低地伏下身喃喃哀求。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轻轻抚过她颤抖的指节。关植耘面色苍白如纸,勉力扯出一个笑来:“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如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