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带着关植耘,沈空青又身负重伤,且二人的体力早已透支,在水中游动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身后那些人仍在锲而不舍地追击,眼看着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夜昙与沈空青好似有目标一般,直直地朝某个方向游去。关植耘心下奇怪,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里有一道铁栅栏。
只见沈空青贴近池壁,将三块青砖摁了进去。随着一阵机括转动的闷响,那铁栅栏缓缓升起,而栅栏之后,竟然还有一条窄道。
看见关植耘震惊的眼神,夜昙已然料想到,如果不是此时在水下闭气,他肯定又要质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了。
三人向暗道游去,追击者也发现了这边的变故。詹经亘当机立断,在陶元德身上一推,让他借自己的力向前飞扑而出。
夜昙刚刚越过栅栏的位置,便察觉到陶元德的掌风已至。她握拳在某块青砖上一捶,那吊起的铁栅栏骤然落下,向陶元德头顶砸去。
陶老不得已,只得收了攻势,向后避开。那铁栅栏近乎是贴着他脸落下,重重地砸进河底,扬起一片浑浊的泥沙。
蒋家主还记得沈空青方才按过的青砖,他游到池壁边,将其依次摁进去。夜昙看见了,却并不惊慌,唇边反倒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四周又响起机括转动的声响,只是这声音传来的方位似乎与刚刚有所不同——却见池壁之上,有许多青砖开始脱落,赫然露出其后一支支寒气森森、蓄势待发的弩箭。
众人心中暗道不好,那箭矢却已疾飞而出,密密麻麻地朝他们射去了。
夜昙见他们中计,便不再理会,带着关、沈二人往内城游去。
“诸位都是武林上顶尖的高手,十二人一同出动,居然没能拿下千手阁阁主?”帅帐之中,顾景曈听完战报,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陶元德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为自己辩驳道:“那妖女实在诡计多端!谁也想不到,那护城河下竟然有通往城内的暗道啊……”
顾景曈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
在大战之前,他分明同他们交代清楚了——先协助镇南军攻外城,待外城攻下后,全力诛杀千手阁阁主。孰料这群人竟自作主张,自恃武功高强,只留下四人对付她,给了她可乘之机。
罢了罢了,往者不可谏。既与江湖人联手了,自然就该做好他们不如官兵听话的准备。
毕竟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顾景曈缓和了语气:“陶前辈说的是。今日一战,诸位都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待陶老等人离开后,仲明方才出言劝慰道:“大人莫要着急,虽然没能除掉千手阁阁主,但这一战毕竟大获全胜了。”
“眼前暂时占了上风而已,算不得获胜。”顾景曈却没有因此而松懈,眉宇间仍存凝重之色。“此人心思缜密、屡出奇招,留着她终究是个祸患。”
戚同浦安排完安营扎寨的一应事宜后,亦迈入了帐中,禀道:“中军,都安顿好了。”
顾景曈略微颔首,开口道:“柳家递了信回来,他们已成功解救令正与令郎,如今正在回营地的途中,将军可以放心了。”
“多谢中军。”戚同浦胸中紧绷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抱拳俯身致谢,“若非中军筹谋,我那妻儿还不知会怎样。”
昨夜他与千手阁人会面,顾景曈提前安排了人蹲伏在四周,追查到了戚家母子被关押之处——东市的祥定成衣铺。
地方虽查到了,他们却不敢轻易解救。一是时值深夜,利于千手阁人作战;二是不知敌方有多少人,贸然出手恐怕反而会危及他妻儿性命。
故而顾景曈等到天明,待双方开战、千手阁自顾不暇时,方才遣了柳家人前去救援。
“将军千万莫要如此。”顾景曈忙将他扶起,“我隐瞒身份,独留将军于危险之中,已觉愧疚万分。谈不上如何筹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戚同浦由衷钦佩道:“这些年朝廷也好、武林也罢,都对千手阁发起过多次围剿。这还是第一次打下了外城,已算是空前的胜利了。中军是怎么想到从后山奇袭,还能不被千手阁拦截的法子的?”
“倒也不难。”顾景曈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取胜,就要抓住千手阁的弱点。”
“千手阁的弱点?”戚同浦面露困惑,“他们能有什么弱点?”
顾景曈并不立即作答,反而道:“将军不妨自己想想看。”
戚同浦道:“论地利,千手阁位于崇山峻岭之中,又修筑有城墙,易守难攻;且他们更熟悉地形,可谓是占尽好处。
“论人和,他们武功高强,而我们的士卒只进行过简单的操练,并无功夫在身;还有贼人混入了镇南军中,可窃取我方情报,却因千手阁每人都有令牌作为身份标识,又使用密文交流,我方根本没法潜伏进去。
“这些都是他们的优势,至于弱点……恕末将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顾景曈提醒道:“他们的人手不如我们多。”
戚同浦冥思苦想半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人手不足,所以千手阁会将守卫后山的人调走,从而为那十二人的奇袭创造机会?”
“没错。”
戚同浦从头捋了一遍,顿觉醍醐灌顶:“先放出粮草短缺的消息,引诱千手阁派人前去劫军粮,这便诓走他们一些人手;再遣大部分人马攻北城,其余人马攻东城,从而逼迫他们两面皆守,人手再次被分散。
“这样一来,能守城的人就太少了。我们粮草被烧,此战定是背水一战,他们不敢怠慢,不得不把能调的人都调过来,以全力应对我们的攻打。”
“不过,”戚同浦说到这里,又有些疑虑,“虽然后山没有路,只能通过峭壁上去,但轻功顶尖的人还是能做到的,千手阁又明知我们有武林高手。为何中军如此笃定,他们定然不会防备有人从此突袭?”
“因为千手阁阁主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很容易陷进自己的判断里,却忽视了其他的可能。”顾景曈道,“我们假作要从东面进攻,但东边是陡坡,不易攻下,她必定起疑。”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她会以为我们要在此处做文章,所以她才绑了你的妻儿,想要问个清楚。当错误的推测占据了她的精力,她就看不到真相了。”
戚同浦点了点头,不由赞叹:“中军的智谋实在世间罕有,难怪您年纪轻轻就已做了丞……咳。”他险些脱口而出,连忙轻咳一声,止住了话头。
幸好他及时收回了未说完的话,正好有传令兵到了帐外,有事要向他们禀报。
“进来。”顾景曈吩咐道。
传令兵依言入内,行礼禀道:“中军,戚将军,戚夫人与戚公子已被接回来了。”
顾景曈的神色柔和下来,向戚同浦道:“去看看吧。他们想必受了不少惊吓,你好生安抚一番。”
戚同浦应诺:“是,末将告退。”
夜昙等人已成功逃回了内城。沈空青的内伤虽重,却并不危及性命,将养半月便能痊愈;反倒是关植耘情况危急,那一箭扎进了他的心口,将将擦着要害。
关植耘躺在榻上,见夜昙神色凝重,笑问道:“做什么露出这副神情?怎么,我要死了?”
“箭簇离你的心太近了,不好拔。”夜昙眉头紧蹙,语气愈发沉重。
“你们千手阁处理外伤的本事可不输名医,”关植耘又笑了笑,鼻尖嗤出一声气音,胸口也跟着剧烈起伏,“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我运气是不大好。”
“你别乱动!”夜昙急忙摁住他,“这箭本就凶险,你再动来动去的,万一挪动了位置……”她蓦地咬住唇,再说不下去了。
“我要是真死了,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夜昙厉声打断他,用刀割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伤处来。
关植耘才不管她的阻拦,自顾自地道:“我在江湖上好歹也有些名望,死在一个不知名小卒射出的箭底下,也太丢人了……”
“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夜昙瞪他一眼。“接下来我要把箭杆剪断,你一定不要动,说话也不行!有什么话先憋回去,等拔完箭再说。”
“等等,”关植耘道,“要不你等我先说完话再拔?”
夜昙简直要给他气笑了:“你如今性命攸关,倒还跟我讨价还价起来了?”
关植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果然我是外人。千手阁有地道我不知道,有酒窖我也不知道,护城河的水底有暗道我还是不知道。眼下都为了救某人命悬一线了,她连话都不愿意听我说完。”
……就知道他肯定要提暗道这码事。
夜昙无奈:“等你养好伤,我立马把千手阁的防备图给你看,行不行?你能把你的废话收起来了吗?”
“行吧。”关植耘勉为其难地道。
夜昙拿起铁钳,正要去铰那箭杆,却听关植耘又道:
“说完了废话,我能不能再问个正经问题?”
夜昙吓得赶紧停了手,一双秋水眸含着恼怒瞪向他:“你还想问什么?”
关植耘望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眼底,与他眸中的点点笑意一同漾开。他语气轻松,尾音甚至微微上扬,仿佛还同平日一般在与她笑闹:
“我想从你这儿问一句实话,我活下来的机会有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