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箫音清幽似水、如泣如诉,一声一声送往天际。
“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怎么反倒吹起了这么悲伤的曲子?”一句笑语自上方传来。
夜昙循声望去,见关植耘坐在屋顶,正抱着一坛酒畅饮,身旁还放了另一坛。
她将玉箫往腰间一别,提气纵跃而起,落至他身边坐下。
关植耘问道:“哀愁婉转,是江南的调子?”
“扬州的月下曲。”夜昙道,“可惜蜀州乌云密布,看不见天上的明月。若是在以月色著称的扬州倾听此曲,才更有一番意趣。”
“呵,扬州月。”关植耘轻嗤一声,“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你怀念的究竟是扬州的月,还是扬州的人?”
“关家主堂堂豪侠,什么时候也掉起书袋了?”夜昙抬了抬下巴,瞥向他身侧的酒坛。“哪儿来的?”
“下山买的。”
“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跑下山,就为了买两坛酒?”
“怎么,担心我?”关植耘挑起眉梢,扬唇一笑,“放心好了,今日镇南军被你打得屁滚尿流,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我。”
“我是在感叹关家主不分轻重缓急,只想着饱口腹之欲。”
夜昙开了另一坛酒,正欲与他同饮,却听关植耘嚷嚷道:
“诶诶诶!你这人倒是不客气,拿起来就喝!我说是给你的了吗?”
“我早闻出这是梅花酿了。”夜昙睨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你最喜烈酒,这酒是给谁买的,还不够明显?”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关植耘没好气地道,“我这是喝烈酒喝腻了,想换换口味。”
夜昙搁了酒坛,起身作势要走:“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那关家主自己慢慢享用,我就不打扰了。”
“站住!”关植耘一把拽住了她,拉着她坐回原位。
“一坛封得好好的酒,你问也不问直接就开了。开完也不负责,转头就要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紧紧扣着她纤细的手腕,一字一句叩问,倾身欺近了她。
他唇间喷吐出灼热的气息,却带着酒中清冽的梅花香,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着红,分明沾上了几分委屈与不甘。
“别在这儿装醉撒疯。”夜昙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重重推开他,蹙眉道,“你是千杯不倒的酒量,真当我不清楚?更何况这酒根本就不醉人。”
关植耘被她推得向后一仰,唇边扬起讥讽的笑意:“逗你玩玩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整了整衣摆,又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模样:“来都来了,陪我喝会儿。”
夜昙拎起酒坛与他相碰,仰头豪饮了一大口。入喉的清酒只有幽冷的梅香,近乎尝不出半点酒味来。
——正如她知晓他喜饮烈酒,他亦记得,她最厌恶酒气。
“其实你用不着下山跑这一趟,”夜昙道,“千手阁有专门的酒窖,里头藏了好些陈年佳酿。”
关植耘惊讶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
“我都不知道有这码事,怎么能问你?”
“你不主动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
“……”
关植耘沉默了片刻,愈想愈是气恼:“夜——昙——!你故意的是吧?”
“逗你玩玩罢了,这么生气做什么?”夜昙回敬道。
关植耘咬牙切齿:“你欠着我那么多人情债,还喝着我的酒,如今倒戏弄上我了?”
“嗯,是我不好。”夜昙见好就收,“回头我叫他们将酒窖打开,里面的美酒任你挑选,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二人相对而酌,直喝得酒坛见了底,终于各自散去。
夜昙回了房,摘下腰间的短箫,却发现箫穗勾连着一枚翡翠玉佩。
她将二者解开,将玉佩捧在手中细细端详。只见其通体碧绿无暇,佩身浮雕雎鸠图样,刻着一个篆书的“关”字。
夜昙无奈,只得拿着玉佩前往关植耘的房间,上门物归原主。
直到她推开门时,关植耘才发现她来了。
他斜倚在榻上,慌乱地将手中的图册一合,塞进了被子里,而后大声指责道:“小昙花,你也忒不懂礼了!进来怎么也不敲门的?”
“你没听见我的脚步声?”夜昙疑惑。
“你们千手阁人走路那么轻,谁能听见!”
“依我看,分明是你太专心了,所以才没察觉到我来。”夜昙步至榻边坐下,一双秋水眸噙着盈盈笑意,缓缓凑近了他。她身上特有的清幽昙香也荡了过来,悠悠地缭绕在他身周。
关植耘一下子晃了神。
只这一愣神的功夫,夜昙已掀开被子,抢走了那本图册:“让我看看你在读什么,竟然这么认真。”
“夜——昙——!你使诈!”关植耘恼羞成怒,急忙伸手想要抢回来。
夜昙轻轻松松躲开了他的手,起身离开了榻边,笑得眉眼弯弯:“这么简单的美人计都会中招,关家主还真是同从前一般为女色所误,一点长进都没有。”
“还我。”关植耘跳下了床榻,使出一招鹰爪手,抓向夜昙肩头。她却轻巧地将身子一矮,侧身躲过了。
他一击不中,又以扫堂腿攻她下盘。她便腾空而起,翻身落至远处。
关植耘的武功虽比她高,但他心思只在抢书,没想伤她。偏偏她又以轻功和身法见长,如泥鳅一般滑不溜手。
她不仅躲得从容,甚至还有工夫翻看那册子,浏览了两页。
“哦,原来是春宫图——怪不得怕我看见。”夜昙笑吟吟睨他,“你下山一趟,竟还带了这个回来,就这么寂寞?”
关植耘脱口而出:“我是为了……”
他蓦地顿住,话锋一转,索性大大方方认下:“对啊,谁叫你们千手阁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没处消遣去。”
夜昙将册子扔回给他:“蜀州城中多的是温柔乡,你不如趁早回去。”
关植耘道:“我为你出了这么多力,好歹得让我看够了热闹再走吧?”
“我认真的。你堂堂武林正道,犯不着和我们千手阁搅合在一起。趁着眼下你还走得掉,赶紧走。”
“当初不是你让沈空青递信给我,叫我来帮忙的?你如今用不着我看顾你的宝贝徒儿了,终于想起来我是武林正道了?”
“我那时是逼不得已,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还能向谁求助了。但我既然已回来了,你犯不着再冒险留下……”
“夜昙,别太瞧得起自己了。”关植耘冷哼,“咱俩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帮点小忙可以,你难道真以为我会为你以身涉险?
“我尚且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千手阁正占着上风。要是战局变化,千手阁顶不住了,我立马丢下你回关家,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是最好不过。”夜昙应和了一句,将玉佩递给他,“我过来找你,是要把这个还给你。”
关植耘惊讶道:“我的玉佩怎么在你那儿?你什么时候偷的?”
“我是杀手,又不是窃贼。”夜昙道,“大概是方才我们坐得太近,它与我腰间的箫穗缠绕在一起,不慎被我带走了。”
关植耘垂下眼眸,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轻笑出声:“也许……它想跟你走吧。”
与千手阁的静夜不同,山下的镇南军中,却是一阵兵荒马乱。
他们今日吃了一场败仗,营地也被人烧了,元气大伤,亟需好好休整。
戚同浦作为镇南军的主将,正在安排军中的诸项事宜;而顾景曈却在另一处偏僻的营帐之中,看望两名病患。
这二人是那名送信的传令兵,以及另一名捡到信的士卒。他们身上都已起了脓疮,其中,以接触到信封的双手病症最重。如今正高热不退,皆已烧得意识模糊。
大夫看过后,向顾景曈禀道:“是痈病。大人猜得没错,那信上果真被下了毒。”
“能治好吗?”顾景曈皱眉问道。
“小人只能尽力而为。”大夫叹了口气,“小人开两张退热解毒的药方,一张内服,一张外用,双管齐下。不过这毒来势汹汹,即便如此,也未必有效。”
写好方子后,大夫又嘱咐道:“这病会通过接触染给他人。幸好大人敏锐,及时将他们二人隔离,否则一旦在军中传开,后果不堪设想。照顾病患时,也一定要让照料者戴好手衣,不可摘下。”
顾景曈颔首,一一按医嘱吩咐下去。
他出了病人的营帐,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来。仲明跟在他身后,听完大夫说的话,只觉心有余悸:“这千手阁的手段也太可怕了。若非您警觉,没有去接那一封信,只怕您也……”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顾景曈道。
明月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能隐约窥见其轮廓。月的清辉亦被阴云尽数拦截,照不到地面上。
他眸光愈冷,凛然道:“千手阁作恶多端,却逍遥法外这么些年,所有来讨伐的先辈,皆埋尸蜀地、葬身他乡。
“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还天下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