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把整条街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没能找到杀死陆英的凶手。虽然陆英死了,但这次的行动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衙役们在院中掘地三尺,从杨树下挖出了黄刺史腐坏的头颅,让人作呕的腥臭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刘刺史作为一州长官,虽然处理过不少凶杀案,见过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可这味道仍旧熏得他脸色发青。
顾景曈取出手帕叠了叠,递给姜阑捂住口鼻,柔声道:“阿阑,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出去等我吧。”
姜阑接受了他的体贴,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徒惹得他担心。
顾景曈蹲下仔细查验,确认这是黄庆先的头颅。脖颈处的断口、头颅的腐烂程度,也与衙门中那具无头男尸一一都能对应得上。
“屋内搜完了吗?”顾景曈余光瞥见绣着云雁图样的刺史官袍停在自己身边,头也不抬地询问。
刘刺史拱手回禀:“书架上都是些无关的武学剑谱,抽屉里倒是有一些往来书信,下官不敢擅开,等着大人您进去查看。”
顾景曈起身,理了理衣袍下摆,跟随刘刺史进入屋内。他拆开了那些书信,十一封书信中有七封都是看不懂的密文,另外四封是雇主买凶杀人的委托书。
其中一封委托信,便是雇主出资百金,买下黄刺史的人头。信中要求在二月初八以前,将黄庆先的头颅砍下并藏匿起来。
顾景曈大致翻看了内容,手指不着痕迹地捻过一角,又将信举过头顶迎着光照了,眉间微动,转手将信递与了刘刺史。
刺史大人一面看信一面称赞:“姜姑娘真是厉害,为难了官府这么久的案子,她一出手便找到了真凶!”
“她确实聪明伶俐,不同凡响。”提起姜阑,顾景曈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瞬间的柔软,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人便是真凶。”
“死者失踪的头颅、买凶杀人的书信皆在此,物证齐备。”刘刺史困惑道,“下官愚昧,请问大人何以见得?”
“蜀州四面环山,山洞、崖底、密林,何处不可以藏尸?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为何会将头颅埋在自己院中?”顾景曈眸光冷冽,一针见血,“除非,他根本就是被人陷害。”
刘刺史醍醐灌顶:“经大人一番点拨,下官倒是想起来,在您到来之前,这人疯疯癫癫地喊过一句话,好像是‘叶檀,是你害我’。”
“查一下这个名字,”顾景曈凝眉,“这应该就是今日射出银针灭口之人。”
刘刺史垂首应诺,不免觉得惋惜:“唉,可惜这是封匿名委托信,否则要是能知道雇主是谁就好了。”
顾景曈冷笑出声:“匿名又如何?我便揪不出是谁了吗?”
这封信用的是黄麻纸,细腻透亮,制作考究。这样的工艺,只有京中专供权贵的书意坊能做到。遑论百金的报酬,更不是一般人家能给得起的。
大盛与南诏的和谈定在了二月二十,而信中要求杀手于二月初八前杀害黄庆先。南诏虽知晓了黄刺史遇害一事,并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可这十二天的空隙,已给足了大盛调整战略的时间。若谈判之事不成,那备选方案便是——出兵攻打南诏。
所以,此事最大的受益者,是以谢元清谢将军为首的主战派。
雇主不会想到这份委托书能被人找出来,相较之下,找人代笔暴露身份的风险更大。故而这份书信,定是亲笔所写。
他不需再费力去查,只消返京后将这封书信呈给圣上。陛下的眼睛里,可比他更揉不得沙子。
此中细节涉及党争,他无心向刘刺史解释,刘刺史也极有眼力见地没有多问。
顾景曈走出宅院,远远地便瞅见姜阑在翘首盼望,仿佛是在等待夫婿归来的妻子。顾景曈急忙上前几步扶住她,颇有些自责,一连串地关切道:“让你久等了,腿站得累不累?是我疏忽了,该叫人给你搬个凳子的。”
“不久,也不累。”姜阑的眸中盈满了笑意,却佯作不满地蹙起眉,嗔道,“在顾丞相的心里,我就这样娇气?”
“不是你娇气,是我舍不得让你辛苦。”顾景曈将她散落额前的青丝理到耳后,“我昏迷这两天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刘刺史方才还跟我夸你,说你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姜阑笑得眉眼弯弯:“是景曈哥哥教得好。”
她是家中庶女,小娘去世得早,自小便无人问津,长到七岁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是他将她接了去,教她看书识字,带她读史书兵法,给她讲谋略人心。
少女的情根,便这么悄悄地种下,被十余年的时光浇灌,抽枝鼓苞,开成似云若霞的一树灿灿繁花。
“出什么神呢?”顾景曈温柔清冽的嗓音拉回了她的思绪,“我骑了马过来的,路有些远,恐你走回去太累了,便上我的马吧。”他同她温声说着,扶她上了马。她的身子轻盈柔软,像是江南河畔的细柳,轻轻地拂在他心上。
仲明抢上来想要牵马,顾景曈笑着冲他摇了摇头,那双常年执笔、骨节分明的手亲自扯住了缰绳:“我来就好。”
姜阑高高地坐在马上,位高权重、矜贵如仙的丞相大人替她牵着马,一路缓缓而行。她望着他修长玉立的背影,只觉得心底的甜一点一点地漾开。
是夜,姜阑谎称要去就寝,却在灭了灯以后,从窗户飞跃而出,几个起纵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英既死,阁中再无能与她抗衡之人,阁主之位自然又回到她手中。
几名属下前来主殿拜见她,叩首道:“阁主,您交代的事我等已然完成了,还请您赐下解药。”正是她向陆英讨要解药时,在凌霄殿中欺辱她的那五人。
“知道你们蠢在哪里吗?”夜昙将药瓶扔给为首那人,勾了勾唇角,嘲讽一笑,“其一,识人不明,择了陆英这么个愚蠢鲁莽、不堪大用的主子。”
“其二,不长记性。你们不是知道魏京墨是怎么死的吗?竟然还敢碰我的身子,被我伺机种下毒药。”她以此作胁,要求他们将黄庆先的头颅埋入陆英的私宅,并沿途撒上肉干味的香粉,那些小犬们自然趋之若鹜;又命他们偷袭陆英,致其重伤。
她步步为营,一箭双雕。既寻了个替罪羊,解了顾景曈的燃眉之困;又铲除异己,稳固了势力。
“其三嘛,”夜昙拉长了语调,直到眼前五人均把药粒服下,方才缓缓道,“轻信于人。我素来奉行斩草除根,给你们的不是解药,是激发毒性的药引。”
“什么?!”几人一听,俱是大惊。他们刚欲发作,甫一催动内力,便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搅般的剧痛。在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中,他们脸上的血管逐渐凸起、变黑,如蛛网般盘根错节。终于,他们倒了下去,死时仍没有闭上眼,怨毒地瞪着夜昙的方向。
这副场景骇人得很,夜昙却连眼帘也懒得掀动一下,风轻云淡地仿佛只是拍死了几只惹人厌的蚊虫。她淡淡吩咐道:“佩兰,收尸。”
陆英曾说,重情之人不会有好下场。可一心追求利益之人,最终也会因为利益而被人背叛。
这吃人的世道,从来不放过任何人。
姜阑从屋檐上轻巧跃过,正欲翻窗回到客栈,却见自己的房间正亮着灯。她顿觉奇怪,走时分明是熄了烛火的。
她落到地面上,从正门进了客栈,还没等上楼,便迎面撞上了慌不择路的仲明。
“姑娘在这儿!”仲明扬声大喊道,就像看见了救星,“姑娘可算回来了!大人找您找得都快急疯了!”
仲明一嗓子便喊来了顾景曈,他的脚步声慌乱无章,再不复往日的自在从容,偏在看见姜阑后勉力稳住了步伐,顶着满额的汗水仓皇一笑,强行解释:“别听仲明添油加醋地胡说。我没有很着急,只是在想你去了哪里。”
他原本只是看见她屋里的窗没关,想着夜寒湿重,恐她着了凉,想提醒她关好窗。谁知敲了敲门,竟无人应答。她一向浅眠,断没有叫不醒的道理。他担心她出事,只能失礼地闯入她房中,屋内却空无一人。
昔日害她失踪的噩梦骤然重现,他蓦地慌了神,大半夜地召集了所有人马去寻她。
还好,她还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站在他眼前。
姜阑步至他身前,拉住了他的手。他瘦削的手指抖得厉害,冰冷如雪,毫不留情地彰显着主人有多慌乱无措。他试图抽回手掩饰自己的狼狈,却被她牢牢扣住。他的手指被她合入掌心,感受着她手掌中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度。
“别担心,我只是觉得屋里太闷,想出去走走。”她握紧了他的手,语气也像相扣的手指那般坚定,“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景曈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