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霜抱着木匣,漫无目的地走着。
初春多雨,放晴的时日很少,隐隐的酸痛又萦绕在她的双膝。年轻时候不注意,曾经在雪地里窝了一晚上,差点把她冻死在寒冬里。
后来她侥幸活了下来,腿却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时候就酸痛无比。
疼痛难捱,只好借外力缓解了!
虞惊霜心里窃喜,脚下动作不停,自然而然地往身侧小巷一拐弯,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
只见眼前一面艳红的旗帜垂落下来,正中间大大的“酒”字在风中飘扬着,醇香的酒气在四周弥漫。
虞惊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她上前几步,高声喊道:
“高掌柜——!出来接客了!”
没错,她来的正是酒肆。
就刚刚在宫里宴席的那点酒,对她这个嗜酒如命的性子来说根本不够啊!
虞惊霜这边声音刚落,帘子就被猛地撩起,一张圆胖的脸从里间三两步浮现出来:“虞娘子!怎么又是你来了!”
店家眉毛扬起,嘴角咧开,分明一张笑脸,话语里有几分惊奇和不满。
虞惊霜哈哈一笑,将木匣顺势往桌上一放:
“听你这语气,是不欢迎我来咯?你这店虽小,欺客的本事到挺大!”她闭上眼睛嗅嗅空气中的酒香,已经有些馋了:“给我来坛美酒,要劲儿够大的。”
她摩拳擦掌,口腹中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可店家却一反常态地摇摇头:“虞娘子,您请回吧,我今天不会把酒给你的!”
听他口吻如此坚决的拒绝,虞惊霜有点懵了,正欲开口询问,店家打断她道:
“前些日子您院儿里的小杏姑娘来拿了三坛酒走。
更前些时候,我给了您身边那个大高个侍卫五坛子酒,就送到您院子门口。这也未免太不加节制!美酒饮多伤身,您身子年少亏损,哪里顶得住日日喝呢?!”
店老板连连摇头,说到后来,一把将帘子拉下,就要赶她走:“近日不做您的生意,慢走,不送!”
虞惊霜愣在原地,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唤住店家:“哎,哎——高掌柜!开店哪有往外赶客的道理……”
她话说一半,从旁边摊位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女子:
“虞娘子,您甭说啦!老高是铁了心不给您卖了,您养好身子比他赚银子重要多了,来,别喝酒了,我这有点儿猪头肉,您拿了回去吃。”
“我这儿有几包糕点,您也拿着。”
“我还有一篮果子,给您拿着别客气!”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小群人,围着虞惊霜就是一顿热情的投喂,顿时,本来就喧闹的街市更加充斥着吵嚷声了,虞惊霜左接过猪头肉,右接过小糕点,忙的满头大汗。
每每她来买酒,类似的场景都会上演一番,大梁的百姓们属实热情好客,饶是虞惊霜一身本领都难以招架。
她抱着一堆吃食玩意儿,应付完热忱的款待,婉言拒绝了所有人邀她去家里做客的请求,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还不忘揣上那只大木匣。
一边点头哈腰道别、一边脚下动作不停,急匆匆离开了小巷,等到藏在角落里听见人们都散去了,虞惊霜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踮着脚又绕回了酒肆的后门。
院墙高耸,也挡不住四溢的酒香,光是闻着,虞惊霜就觉得自己腿上的酸痛去了一半。
挽了挽袖子,她伸手扳住凸出的石砖,一使劲儿,正要跳上墙头进去——
“吱呀——”,后门开了,高掌柜踱步而出,两人恰好撞个正脸儿,面面相觑。
看到她趴在墙面上,高掌柜先是一愣,而后眉毛一立:“虞娘子!”
虞惊霜缩回手,摸摸后脑,尴尬地干笑道:“高掌柜,莫动气,我整日无事可干,只好饮些酒来消磨时间,你家的美酒飘香十里,实在诱人呀!”
她说话嬉皮笑脸,高掌柜嗤之以鼻,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他的神态却突然有些缓和了:“……虞娘子,你是不是腿又疼了?”
见虞惊霜不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侧身让开路:“这些天阴雨连绵,昨个儿药堂的人才来我这儿买了些酒,说是过些日子给你送些药酒泡腿,我早该想到你身子难受的。”
他带虞惊霜进去,从屋里的架子上取了一坛密封的清酒递给她,虞惊霜伸长脖子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喜来:“好香的酒!”
高掌柜“哼”了一声,面上不显,话中却透露着淡淡的得意:“我可是大梁最会酿酒的人,这是最新的品,只你一人有,外头有价无市!”
虞惊霜适时地拍了拍掌,很给面子地惊呼道:“原来如此!幸得掌柜厚爱!”
她将酒坛掂量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摸了一小锭银子给掌柜,男人眉头一皱,刚才的好脸色又沉了下来,佯怒道:“虞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收回去!”
握着那锭银子,虞惊霜嬉笑道:“怎么,高掌柜,做生意不收银钱,你白开张呀?”
她要把银子往桌上放,却见掌柜面色一肃,连连摇头又摆手,坚定道:“您以前救了我全家老小的命,否则我现在能站在这儿开店?”
他把虞惊霜往外面赶:“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您要酒我还收钱,我这张脸往哪儿搁?您再说给钱的话,下次小店就真闭门不做生意了!”
虞惊霜被他连连往外推,手里的银子怎么也给不出去,见掌柜似乎真的有些生气,她只好赶紧叫停:“哎哎哎——高掌柜,先别急着赶人!”
她拍拍酒坛子,嬉笑道:“好歹给我根绳子,让我能提着回去啊,刚才街坊们还给我塞了一堆东西,这么抱着可累得慌。”
高掌柜转身去找绳子,在他看不见的视线盲角里,虞惊霜悄悄将那锭银子塞到了酒架子的隐蔽处,还欲盖弥彰地往里面捅了捅。
于是等高掌柜一转身,看见的就是她鬼鬼祟祟地趴在酒架旁,手还在抚摸着酒坛的模样。
掌柜额角青筋凸起,他忍无可忍地喊道:“虞娘子别看了,看得再久,今日也只能给你一坛!”
虞惊霜哈哈哈笑着,悻悻地缩回了手,溜溜达达地走过去接过绳子将酒坛系好。
她左手拎酒、右手揽着木匣,将一连串吃食玩意儿系在腰间,向掌柜挥挥手道了别,才悠哉悠哉地离开了酒肆。
……
她走得很慢。
京畿的初春很少有这么明媚的天气,虞惊霜很享受和煦的日光照拂在身上暖意融融的感觉,就好像要把她心里最深处积压的寒雪照融化一般。
一路上,都有或眼熟或眼生的人认出她来,不论是小摊旁的商贩、缓步而行的妇人,还是过路的行人、结伴而过,腰挎短匕的少年郎们……一张张不同的面容在看到她时,却都会露出相同惊喜、和善的笑。
过去她曾任职于都虞司,负责护卫京畿安防,与许多百姓有过不少交集,现在她已经卸任所有职务,选择隐居于市井,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没有丝毫轻慢。
虞惊霜一一回以颔首和笑容,因为这些可爱的人们,她离开官场和皇宫后的生活才愈发生趣、舒服。
就在她悠闲地行走着,马上就要拐弯进入院落所在的小巷时,突然,一阵长长的马儿嘶鸣声如裂帛般骤然响起!
“咴儿——咴儿——!”
急促又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街上惊慌的呼喊声此次彼伏——
虞惊霜只觉得背后突然一寒,一阵短促劲利的风咻然从身后袭来,黑压压的影子已然覆盖下来!
她没来得及回头,就地扭身一转,腰身柔韧地弯曲,堪堪避开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马蹄,脚下噔噔蹬连退几步,才将身子稳了下来!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虞惊霜紧张地先去看手上拎着的酒坛,见它完好无损,她才分出心神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一匹毛发油亮、通体黝黑的神驹扬蹄嘶鸣,前腿刨蹬了数下才堪堪落地,烦躁地连连打着响鼻。
它拉着一辆马车,上面满载着货物,此时马车上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憋得脸通红,正满头大汗、死死拽着缰绳。
虞惊霜默默地看着他与马儿搏斗,好半天才将它控制住,少年长出一口气,刚刚舒了口气,却被闻声赶来的百姓们团团围住——
“你这人怎么回事?差点压到人了!”
“闹市上还敢驱烈马?!”
“下来!下来给个交代!”
“大伙们!这人可是差点儿冲撞到虞娘子——”
什么?!?!
此言一出,犹如往沸腾的油锅里溅了一滴水,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奋!
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要马车上的人下来给个说法,一个叫得比一个大声,虞惊霜眼神好,看见几个大汉甚至已经撸起了袖子!
再看马车上的少年,张着一张娃娃脸,分明还未蜕稚气。
此刻,他一张脸红了又白,明显是被愤怒的百姓们给吓着了,手足无措地拉着缰绳,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梁民风彪悍,虞惊霜想起这里曾经不是没发生过当街打死人的先例,也站不住了。
她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诸位!诸位!”
周围愤怒的叫喊实在太高,虞惊霜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沸腾的民意里,后来还是不知何人叫嚷了一声“都别喊了!虞娘子有话说!”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擦了擦挤出来的汗:“呼……诸位,听我一言,这个小兄弟不是有意的,我也没出什么事,瞧他年纪小,说教便足以警戒他了,大家便饶他一回吧。”
她拱拱手,向周围人转了一圈。
虞惊霜这张脸就是最好的敕令,众人互相看了看,见她差点被踩着都不在意,也就纷纷道:“既然虞娘子不计较,那我们自然听您的,散了散了,这就都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长街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喧闹祥和。
……
被人们围了一回狠狠骂过后,那匹毛色黑亮的神驹都仿佛懂了些利害,此时乖乖地站在原地,低眉顺眼地一动不动。
虞惊霜看这匹马如此通人性,想起来自己曾经的坐骑,心里觉得好玩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皮毛柔顺而有光泽,手感真好!
虞惊霜没忍住,又顺毛摸了两把,这时,突然好大一声“噗通”从背后传来。
她闻声回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年郎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是他似乎身手不好,从那么低的地方跳下来还能崴了脚,此时痛得他脸上神色狰狞,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捂着脚踝哀哀地叫着。
虞惊霜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绕到另一边向着他伸出了手:“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那少年面容清秀可爱,此时却疼得皱成了老柿子脸,他搭住虞惊霜的手,抽着气勉强站了起来。
稳住身子后,他才红着眼向她道谢,却在看清面前人的脸后瞪圆了眼睛,忍不住爆了粗口:
“多谢……娘呀——虞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