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拢过来的一小堆贵女命妇们,都是今年才随着父亲或丈夫回京任职而归来京畿的。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常年都待在外地,只听说过虞惊霜的名字和一些事迹,顶多知道她有从龙之功、曾经救助过一些百姓,对虞惊霜如今的地位并不熟知。
在她们看来,虞惊霜只是运气好、名声大,可却没有任何实权。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大梁人,而是多年前从上燕送来和亲的贵女,连个公主都算不上。
上燕与大梁断交也要近十年了,两朝关系并不好。
在大梁的这些年来,虞惊霜没有同任何一个大梁人成婚,即使后来入宫,也是在先帝、先皇后的授意下做了一个小女官。
到如今,她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了,没有世家再愿意迎娶这样一位女子。
况且,听说别人给她送男宠,她连屋子都没让人家进。
所以这些年,她既没有子嗣,又没有母族支持,和世家关系也一般,相比她们这些有父亲或丈夫在朝中为官作倚仗的人,身份实属尴尬。
就算把她的故事写到话本里供人玩笑取乐,那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如今大梁已经允许女人逐步担任一些微小的职位,虽然限制诸多,却也并不十分艰难,她们中的许多人,也很有心去争取一个为官为吏的机会。
而虞惊霜在京畿这么多年,如今身上却没有一官半职,只是做个潇洒闲人,整日窝在家里,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自然让人瞧不起。
不管故事的原型是不是虞惊霜,这些人本来心里就有些轻视她,冷不丁因为她而受到红衣小姑娘的叱责,顿时就有不服气的人非要呛声顶回去,说几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话。
这人话不多,却犹如一粒小石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听到她左一个“官吏女”,右一个“蠢货”,在场众人纷纷都睁大了眼睛,左右交换着眼神,没有人敢率先开口接话。
除了这些刚回京的,其他人虽然对虞惊霜了解甚少,却都在进宫前,或多或少地听家里长辈提到过她身份特殊。
虽然不至于有多敬畏,总归嘴上是不会冒犯的,像这人一样敢这么口出狂言的,她们还真没见过。
四下一片沉默。
刚才说话的人却仍没停嘴,继续道:“她是叫虞惊霜对吗?我看她没什么可忌惮的,话本里写她年轻时候就这么蠢了,被一个男人骗得死去活来,我可瞧不上这样的人。”
她皱着眉嫌恶道:
“倒是上燕那些勋贵,给咱们大梁送来了这么一个被退过婚的女人,即使是和亲的人质,也丢我们大梁的脸!要是话本里的原型真的是那个虞惊霜,我看该狠狠罚她才是!”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还转过半个身子,随手抓住了人群边缘处一个女子,追问道:“你说我说的对吗?那个虞惊霜是不是个蠢货?该不该罚?!”
“……”
虞惊霜缓缓回头,先看看眼前情绪激动的女人,再看看自己被拉住的衣角,双目有些放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心酸——
怎么陷入舆论中心漩涡的人总是她!
她只是想悄悄来凑个热闹就溜走啊!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对上女人的目光,眼神真诚,认真道:“你说的都对。”
一边说,一边手下暗暗使力,扯动那被女人紧紧攥着的衣摆,用眼神示意:你说得都对,所以能快些把我放开吗?!周遭人都看过来了啊!
更要命的是,拼命拽动着衣摆的虞惊霜,已经感受到身后一道越来越愤怒的眼神,犹如刀子般来回在自己的后背剐蹭———
刚才安抚好的红衣小姑娘,已经按捺不住愤怒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死死拉着,恐怕下一刻她就要扑上来,把她身旁的妇人连同虞惊霜一起活生生撕了才是!
“秦氏!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你无耻!”
短暂的沉默后,虞惊霜只听见刚才那个红衣的小姑娘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紧接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气极之下,竟随手抄起手旁一只酒盏,愤怒地一甩!
虞惊霜只觉得身后一道极利的破空声传来,携着无穷的怒火和气势,恶狠狠地冲着她这个方向而来!
她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一点寒芒,倏忽间便到耳边!
只一瞬间,虞惊霜下意识伸手、压下身侧妇人的肩膀、俯身、侧腰、裙摆一翻、脚尖一踢——
“啪—!”
一只琉璃酒盏高高抛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摔在地上,洒了一地酒水。
清冽的酒香随着琉璃碎裂的声响,一同弥漫开来。
好一杯醇香的美酒,可惜了!
眼神遗憾地落在洒落一地的酒液上,虞惊霜一边在心里痛惜,一边转过身子,裙摆随着轻巧的动作漾开一朵小小的弧度。
典雅而得体,仿佛刚才凌空一脚踢飞酒盏的模样是在场众人的错觉。
一片短暂的沉默。
被红衣小姑娘那一声怒喝吸引来目光,殿内所有人恰好都看到了虞惊霜那干脆利落的一脚飞踢,众人纷纷瞪圆了眼睛,甚至还有揉了揉自己眼睛的人!
被虞惊霜伸手压下肩膀又拽了一把的妇人,正是刚才嘴里冷嘲热讽的秦氏,她眼睁睁地看着酒盏冲着自己而来,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若不是被虞惊霜拉了一把,依那琉璃酒盏的速度砸在脸上,非得砸得她鼻血迸飞、皮青肉肿不可!
任谁都想不到,殿中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敢当众抛物砸人!
秦氏去岁才随着丈夫一同到京畿来,她母家背景浅薄,所幸长相娇美,嫁给丈夫做续弦后,夫家怜惜她年纪小,十分包容放任她,让她养成了一副嘴舌又毒又辣的性子。
都虞候家的小女儿名为许月竹,最爱穿一身红衣,两人曾经因为争抢最后一匹殷红绸缎闹下了梁子,彼此早就针锋相对过好几次了。
这次在宫宴上嘲讽虞惊霜,也是秦氏下意识非要与许月竹对着干,只是没想到,以往只是嘴上骂骂她的许以竹,今日竟然因为一个话本子要对她动手!
要不是她幸运,正好有个冤大头替自己挡了一下,她的脸肯定要被砸破相!
秦氏气得发抖,顾不得别的,一把将面前的冤大头推开,站起来冲着许以竹就破口大骂:“你真是疯了!你怎么敢砸我啊啊啊啊!”
一身红衣的许月竹也不甘示弱,扯开旁边拦着她的人就对骂回去:“砸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两人互相怒骂对方是疯子,张牙舞爪地往前冲去,势要挠花对方那张气人的脸,身旁众人分为两堆,一边一堆拉着她俩,却都不敢过多上前,也怕自己被波及踹上一脚——
这可苦了正好夹在她俩中间的虞惊霜。
她只来得及惋惜了一下白白浪费了的酒液,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身前身后的两人竟然都怒发冲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怒喝声、叫嚷声、劝和声、尖叫声。
你一拳、我一脚、你伸手、我拉架。
虞惊霜扭动着身子想从混战中逃出去,却被一波一波围上来的人又挤回了人群中心!
眼前闪动着各色的衣袖,鹅黄色的是最开始递话本的贵女,她拼命劝和,可怜的小姑娘眼见因为自己的话本闹成这样,都快哭出来了。
嫣红的衣袖属于都虞候家的小女儿许月竹,她怒目圆睁,拼命伸着巴掌,势要找准机会给对面来上一下。
湖蓝的衣袖来自秦氏,她骂得最凶、声音最尖利,叫得身旁人耳朵都快聋了。
月白的衣衫夹在其中,被揉的皱皱巴巴,虞惊霜……虞惊霜心疼得直抽抽,连连高声呼喊:
“别挤了!别挤了!我的衣裳、小心我的衣裳!这可是我最后一条名贵庄重的衣衫了!你们给我弄皱巴了下次朝廷大典我穿什么呀!”
她挤在许以月和秦氏之间,一面要小心许月竹左伸右出的巴掌,一面要承受秦氏间连不断的尖叫,一面还要慌不择乱拯救自己的衣摆!
正当大殿内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一道略显慌乱的声音突然响起:“皇后娘娘来了!”
这声叫喊一出,混乱中的众人顿时一擞,这时候她们才想起来,今日的打春宴意义非凡,不仅是皇后亲自操持,听闻还将有十分特殊的贵人亲临,家里的人特意嘱咐她们,千万要把握住时机,最好能在皇后和贵人面前讨个好。
如今看着殿内的这一片狼藉:杯盏滚落、酒液倾泻、佳人蓬头、仓皇逃走……
等等!谁偷偷跑了?!
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许月竹和秦氏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有个提着裙摆准备悄悄溜走的身影,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开彼此,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一边一个地迅速拉住了那人的手臂。
“你想去哪儿?宫里可不能到处乱走乱说,我告诉你,可别想着告状!乱嚼舌头我饶不了你!”秦氏疾言厉色,急得开口威胁。
“说了令霜夫人的坏话还想偷跑?你给我回来认错!”许月竹杏目怒睁,死死拉着虞惊霜的衣袖不放手,生怕她给跑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被对方的话一噎,纷纷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恨不得当场唾上一口。
被她俩死死拉住的虞惊霜动弹不得,此时心里已经将近要麻木了。
最开始收到皇后的邀请时,她本来是不愿意来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是犯懒、怕麻烦、怕吵嚷、想待在家里睡大觉。
大太监和皇后的贴身宫婢来了好几趟,都被她三言两语打发回去了,如果不是后来听说宫里新得了上好的佳酿,只等在打春宴上开封,她是万万不会来掺和这场宴会的。
虞惊霜生平没什么所求,唯独馋那一口酒
她想着混入这一小堆眼生她的人群里,悄悄喝上几盏就偷摸溜出去,也省下心和那些认识她的贵女、夫人们叙旧闲聊,大不了等以后再和皇后说上几句软话就行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波人能因为一个话本故事就吵起来!
她现在一只脚陷在吵嚷争端的泥潭里,想溜也溜不了,真是狼狈到家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法子,与身旁两人拉拉扯扯之际,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两列侍女碧鬟红袖、鱼贯而出。
摇扇、点香、列席、清座,随着兰薰桂馥的香气飘散在整座大殿,一袭华服的皇后在众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面容端庄,雍容华贵,还未开口,通身气度已逼人三分。
大殿内众人因刚才的混乱稍慌了一阵,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秦氏和许月竹一左一右拉着虞惊霜,三人都因刚才的混战而显得狼狈。
她俩不敢让皇后看到形容不端的样子,虞惊霜更是怕被皇后发现自己悄摸来了宫宴,巴不得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
心照不宣的三人别扭地往其他人身后躲藏,期冀着不被发现,可天不遂人愿,端坐在上位的皇后还是被她们这边的小动静吸引,将目光投了过来——
秦氏捂着被许月竹一巴掌打到的臂膀,痛得龇牙咧嘴,隔着中间的虞惊霜,她瞪了好几眼许月竹,还不忘低声恶狠狠刺激对方:“你是个疯子!你维护的那个令霜夫人是个蠢货!你俩真般配!”
她早就听说过了,那个所谓的令霜夫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几乎不与京畿世家来往,就算她就是说了坏话,估计也传不到虞惊霜的耳朵里,也就许月竹那个疯女人会小题大做了!
秦氏正小声嘀嘀咕咕着,却突然感觉到大殿中一片寂静,她茫然地抬起头向前看去,正对上高座之上,皇后娘娘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
她只听见皇后檀口轻启,冲着她的方向,语气中带着揶揄:
“惊霜姐姐,今日的打春宴是特意为你而办,你这个令霜夫人作为主家,怎么还躲在后面不出声呢?”